第一次看到这片大地是在八月三十一日的傍晚,最早是看到隔开钵兰与其他省份的狭长山脊,起初以为是露出云隙的藏青海波,直到云层在渐黄的阳光下散开,才发现钵兰绵长的海岸已经在白苓的眼前。
迎上面前的是暮塔河三角洲,五爪水系间散落一团团聚集的平屋,越往上游的城市越是密密麻麻,城市消失在暮塔山山脚,同时也是夕阳隐没的方向;往右手边望过去,钵兰省越北的海岸越细长,河流冲出的沙滩也越来越稀少,最後全部礁石取代,她在空军学校读过钵兰省东北的极境是黑礁突出的岬角,但足以让白苓当上水上战机飞行员的视力还是望不到深蓝彼方。
不过战斗机与轰炸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的白美莉号只是一架迟暮美人,斑驳的海灰钢壳只有尾翼和侧腹涂上崭新绿泥漆,盖下新坛山共和党军徽和她们所属的鶺鴒中队字样,在大洋上度过的那个暗夜,白苓拿出事先藏好的油漆,因为不敢拿出煤灯,只能胡乱漆上大片颜色,确保掩盖她们渡洋而来抛下的军籍。
坛山大陆的内战断断续续已有十年,新坛山共和党掌握政府机关,民主奋斗党却占据大片乡野。白苓升上高三的那年夏天,第一次冲突爆发,越冬节过後,战线一路拉到她的学校外面,课程在辗转迁徙中名义上是完成了,机械科的同学们纷纷成为造船厂或军工厂技术员,只有她带着毕业证书、一袋衣服和妈妈寄来的六千元去报考空军学校。
在空军学校得到的东西如今只剩下「白美莉」和暮塔河出海口完美的降落──甚至白美莉号也不应该是她自己的,白苓爬出机座,推开护目镜,海风吹散飞行员帽压不住的大把卷发,军靴一路包到膝盖,而且比老旧的外表看起来更加防水,所以她向来直接踩进浅滩,然而这一回,白苓在踏上钵兰的海水前转身,最後一次凝视即将消失在夜色中的海平线。
近海平原几乎都是鱼塭,往里面走一些才渐渐看到农田,白苓的坛山口音尽管引来下工农人的好奇,却也得到更多热情帮助,一个刚搬完作物的大哥用牛车载她到码头,指点她跟当地人一起挤在小小的河舟逆流,在入夜的时候进入上城。
这里是钵兰省最大的城市,就跟白苓念书的小城差不多,全城有三间正式旅店和无数热心接待旅人的民家,其中两间旅店就在隘口,夏季太阳完全消失的晚上七点半,街上店家已经关了一半。
「也不是没有晚上开的店。」好心的路人们一边说,一边偷觑白苓的反应,她笑一笑便道谢继续前进。
「爱口茶坊一定开着!」其他人都这麽说,「只要一直往山的缺口走去,看到大红灯笼就是。」
暮塔山北棱消失之处与兰屏山脉的起点重叠,中间的隘口便是钵兰与共和国其他省分陆路交通的唯一通路,也是上城商业最兴盛的地方,爱口茶坊自然就是所有旅人歇一歇腿、润一润喉,然後把恢复的喉咙再次说乾的最好所在。
白苓推开有玻璃隔窗的木门同时,挂在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响声,迎面便是吧台前女侍的满面笑容。
「欢迎光临爱口茶坊!」女孩大约十八、九岁,差一点及肩的半长发在她回头时飞起,正面被围裙完全遮住的短裤从侧边一览无遗,手上正端着一大碟空盘。
「小爱,还要啤酒!」从门口望不见的客桌传来呼叫,女侍放下空盘,对白苓眨眼。
「这边先坐,我去推那些未来的醉鬼一把,等等就回来!」低声说完,女侍随即回头高呼,「清实大哥要几杯?」然後匆匆离去。
白苓在吧台找到空位──其实不难,因为吧台前一个人也没有──然後便脱下她的飞行帽,开始东张西望。茶坊的灯光很黄,但十分明亮,吧台和门窗一样是上了漆的红木,墙上黑板写着菜单,大部分是饮料,也有几道看似随意插进的家常小菜。
「小姐是第一次来?」
听到问话,白苓才注意到吧台後的男子,他看起来应该超过四十岁,身材清瘦,头发有点稀疏,但依然墨黑,围着白围裙的他似乎正在切菜。
「只要是来过的客人,你们都记得起来吗?」白苓有些佩服这样的记性,然而男人摇头。
「不,是问你第一次来钵兰吗?」男人停下菜刀,看着白苓,「大家都叫我杰彬,是这里的老板。」
「你好。」白苓点头,「确实是第一次,我还没有离开自己的国家过。」
「坛山最近的状况还是不好吧?你能够到这里,应该也是经过一番努力。」
是因为口音被听出来的吗?白苓含糊地应声,这时刚刚的女侍已经回来,她把双臂间还留着泡沫的空啤酒杯通通放回吧台,然後面对白苓微笑。
「让你久等了!这个时间来茶坊通常是喝酒的,不过如果你想吃点东西,老板今天买了花椰菜、萝卜和猪肉,咸鱼是店里常备的。」
听起来这里没有固定的菜单,白苓一时不知道该点什麽,於是问吧台後的老板:「你在做的是什麽?」
「萝卜炖肉。」杰彬微笑。
「那就来一份吧!」
上来的时候,除了一大盘炖肉,还附上一碗添得十分饱满的白饭,白苓发现自己真的饥肠辘辘,把简单的菜样扫了过半,才问起附近能够过夜的地方。
「松景客栈和冠集大饭店都是老字号,就算这个时间突然过去,应该还有空房才是。」
「老板!」女侍在客座间团团转之际,还不忘回头关注她们的对话,白苓注意到客人们都叫她「小爱」。
「这位小姐一住就要不短的时日吧?建议她去住旅店不是逼她离开上城吗?」小爱说完,细眉大眼望向白苓,白苓一个不留神就点了头,然後才慌忙对老板摇手道歉,还好杰彬依旧温和地浅笑。
「那麽爱云你来负责客人的住宿好了?」
小爱──或说爱云──望向白苓,像是端详,同时也是徵询,白苓垂头看着空盘。
「小姐,老板的提议……」
「白苓。」她短促说出自己的姓名,「如果不麻烦到爱云小姐的话,请多多指教。」
小爱没有回答,但白苓终於抬头时,看到的是她无比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