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新房客来了吗?」这声音耳熟,任维没有先进去传说中的四号房,绕回客厅。
果然,那熟悉的声音是肌乐女孩。
「刚才我接到房东电话,本来想去接他的,结果没等到人,可、可是我上楼时,房东先生说新房客已经来了!怎麽可能,我刚才都待在地下停车场的,难道新房客是骑脚踏车或直排轮吗?」
不,直排轮怎麽想都不太可能。
杜绝熙啜了一口白开水,姿态之优雅彷佛杯中的是上等白兰地,而他身处华丽华尔滋舞会,正带着蝴蝶面具,寻觅恋人。可现实生活是,那就是纯水。「嗯,我和我表妹同居。」
任维差点呛到,这句话可以说得这麽淡然吗?
和同校女子同居,怎麽想都不纯洁。
反倒是表妹本人,坐立难安、心神不宁,这反应才算正常吧。「是因为三天前阿姨失踪了才只剩我们两个。」
内幕重重,扶着额,可以拜托这对表兄妹说话像二十一世纪的人类吗?阿姨失踪了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吗……应该去报警、去贴寻人启事才对吧!怎麽丝毫感觉不出他们的紧张感。
「那你们打算怎麽办?」
「生活还是要过。」「难道要把你赶出去吗?」
他真想打电话给一一三抗议那个失踪的阿姨,怎麽把小孩教成这样的?这麽现实世俗,这不应该是高中生。高中生就应该像他当年一样,疯疯癫癫地谈恋……算了,他干嘛自揭疮疤。
「那你们有发生关系吗?」
任维没有老师热忱,但为数不多师德凑一凑可以买一罐麦香,他没有兴趣管高中生纯纯的恋爱,直接切入火辣辣的正题。
「关系就是表兄妹而已。」
「那就没事,日子还是要好好过,我不会跟学校讲的。」
任维不是主耶稣,他曾经信基督,但是被母亲逼要拜观世音,最後索性做个无信仰主义者,管他受洗去死。但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应该厚道些,毕竟没地方可以住,被赶出去就真的尴尬。
更何况,最重要的是,现在他也跟他们一起同居了,如果外聘校医的工作丢了,他可能要睡路边了,除非他的父母把良心找回来,但他等了二十八年没遇过这麽一天。
「那医生也要自我介绍吗?」夏宇瑾满脸期待,这让一旁阖着一只眼的杜绝熙见任维终於问完,本想收工了的表情僵硬。
似乎对接下来的话题没有兴趣,杜绝熙站起身子,拍拍衣服就想走人,也没人像八点档一样哭得要死要活拦他,於是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地回房,夏宇瑾认定是耍今天第二次孤僻。
「医生是学什麽的?」
「我学外科,不过癌症也是我的专长。」
「什麽样的癌症,肝癌血癌还是……呃想不到其他的了。」
「都稍有接触,不过我擅长的是血癌。」
「感觉好厉害呀……」
任维淡笑不语。
晚一些,夏宇瑾问腻後,跳着蜜蜂八字舞,也跑去见周公了,剩他一人在客厅悠哉乱晃。最近的生活不平静至极,他拨了号,可是老天爷他妈又不接。感觉自己像个被抛弃的孩子。
某一个时刻,望着空荡荡的客厅凌乱的摆设,他总觉得自己的生命过得毫无意义。
打从高中失恋来浑浑噩噩地过生活,学了七年不自在、没兴趣的医学,接着进入庞大的医学体系,当了几年实习医师,腻了,於是就转行当校医。
几经波折,还是没个落点。
他对人生感到失望,彻底。
只是十七岁,人生只有一次。
他想起自己的十七岁,和眼中夏宇瑾的背影。
十七岁那年,他喜欢上一个女孩。
属於他的十七岁。
就那样,消失了。
这一次,他真的看到它,消失了;用背影告诉他,不必追。
※※
也许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凌晨十二点,当夏宇瑾肚子饿得轰隆作响时,表哥正好起床冰饭菜。两双眸对视了三秒,表哥首先退让,开了门索取了自己仅有的四百块:「走。」公寓对面就是麦当劳。
夏宇瑾高兴地不能自已,手舞足蹈地觉得世界重生了,没有青椒大餐取而代之的是深夜食堂。
那阵子世足赛如火如荼地开打,杜绝熙记得很清楚,小表妹看不懂球,但觉得内马尔够帅、够性格,全力支持巴西队。一走进去就和颓废上班族们一起守在午夜麦当当看比赛,完全忘了他的存在。
不,实际上还是有人记得他的,店员之类的。
「先生,您不去看球吗?」店员弯腰为他送上点数卡换来的可乐,笑容有些暧昧,杜绝熙是可以解读的,但他不想淌浑水。
「没兴趣。」
「那要换场地吗?」
「不用了,我女朋友看球。」指了指远处那高举旗帜的少女。
女店员表情尴尬,连「怎麽中文说这麽好」的标准搭讪客套话都没说,把殷勤捡走快速换桌去了。表妹为人单纯,不知人心险恶,也不知道他拿她当挡箭牌多少次了。杜绝熙就是一股慵懒气息,不想管事但常莫名其妙地惹到事。
凌晨一点十五,平时这时候他还忙进忙出打工着,莫名的空闲蓦然惶恐,他曾经想过自己如果多了时间能做些什麽,可真到头来,还是清闲的好,什麽都不做也需要美感的,就跟《海绵宝宝》里头派大星也需要发呆艺术一样。
「哥!赢了!」
当杜绝熙回过神时,发现不过两点整,这开玩笑吗?一点开始的比赛,两点打完?
好歹也是体育专长,他不相信巅峰对决能速战速决。
走上前,一股浓浓的酒意袭上。
杜绝熙湖蓝双眸映向眼前一派纸醉金迷、杯盘狼藉,一副日夜笙歌模样。肯定是被那群乱起哄的上班族灌酒了,难怪。叹了口气,早知道就随意煮了碗面了结她的胃,省得麻烦。可後悔莫及也真莫及了,他只得一手搀扶她,另一手结帐。扶着她昏昏沉沉地走出速食店大门,她是个子娇小、从小到大拿体重过轻单,可是她有双手,更可悲的那双手正是用来乱挥的,於是好心善良的表哥被打得差点得内伤,方才咽下肚的食物饮料差点吐出来。
他是没吐出来,但身旁的人儿有。
他真後悔,同情心什麽的应该拿去喂狗。
扶着电线杆,狼狈不堪地呕吐一地,面红耳赤地又说了些醉话,童颜童语地唱起〈捏泥巴〉。
「安静点。」眼看家就在斑马线一端,他这才明白何谓世上最遥远的距离。
路上行人对他指指点点,不少人质疑是他带坏国小妹妹,只是这兄妹看起来国籍不同,不过梁山伯和茱丽叶都能谈恋爱了,兄妹似乎纯洁正常多了。
杜绝熙一把拉过她,弯下身子,直接了断:「我背你。」
显然醉酒还是听得懂人话的,幸好女孩儿乖乖趴到他的背上,安顺地如一只小猫,让他一把背起。
他总算松了一口气,背起她的当下,眉头再度皱起,无法谅解路边的红绿灯好巧不巧小红军从五十九开始倒数……
「哥!巴西赢了!」
「嗯。」淡定。
「哥,你看有星星!」
「哪只眼看到有?」
「有啊!哥哥就是大星星!」
这听来怎麽有种红毛猩猩的感觉……杜绝熙不禁唇角微勾,迷人地微微笑起:「我这辈子没听过大星星这个词。」大猩猩倒是有。
「有!我说有就有!」
「好好好。我是大……」大猩猩,这三个字不管怎麽想都不会联想到大星星。他实在说不出口。
「如果哥哥是大星星,那我想变成小星星。我要努力发光!我要变得像哥哥一样!像太阳一样!」
刚才不是说他是星星吗,怎麽又变成太阳……
礼品商家大片玻璃窗中,映出自己由衷温暖地笑,浅浅地,在白皙透亮的脸庞上,薄唇轻扬,宛若冬季温煦的阳光。
杜绝熙有些愣住,这样的自己,多久没见到了。
四岁那年被母亲收养,他变得比在孤儿院更沉默寡言、冷淡疏离,母亲致力於培育他成为篮球选手,事实上他不懂为何,也从来不喜欢打篮球,可他还是做到,保送社区高中体育班,而不是众人预想中的数理资优班。
他是有资格的,只是被忽略。
只是一颗默默燃烧着的太阳。
「哥,你要加油!」
他记得这句话,一辈子记得。
四岁被母亲领养後,他与夏宇瑾共同生活在老宅中,夏日时坐在旧摇椅上听爷爷奶奶说年轻时候的荒唐时,一面相互较劲躲猫猫;冬日时缩在棉被里,在被子里偷偷玩起互踢游戏,直到十四岁那年……
『哥,我要搬走了,我爸爸妈妈明天接我回去。』
『他们从国外回来了,这样很好啊,这样我就有爸爸妈妈了……』
『不要来找我,我们,还是当陌生人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