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便见方总管杵在一旁,正准备将绒毯往我身上拢,我坐起,他忙将毯子往手臂上一勾,朝我一礼。
我食指挂在嘴上让他别出声,确定阿飞没让吵醒後,挪动酸麻的双腿缓缓从椅上起来,下巴一挪,让他随我出去。
渐白的天飘着几缕云丝,嘴里呵出一口白烟,穿进後院长廊,停在几颗樱树前,一阵强风灌进袖衣,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倚靠上栏杆。
「昨日有谁进出後院?」
他距半步远,将绒毯披在我身上,以一人听到的音量回:「後院杂役林伯、前厅仆役小梅以及负责送餐至後院的澄君。」
一株株无叶的樱树显得斑驳凋零,抚着冰凉的树干,一抹愁绪就这麽打上心头。
「可有澄君背景?」林伯跟小梅都是当初房子落成时找进来的,人品自是不在话下,尤其是小梅,来时才八岁,我怎想也不觉是她。
「禀主子,澄君是三年前透过主厨包有为介绍进来的,老家在星影洲熊星镇上,透过熊星镇的井茶分铺在星平镇的主铺谋了份差事,而後一年与包有为搭上线,遂上来青远山待至三年。」
我眉一挑,何时进我王氏旗下可用官说了?
「井茶分铺的负责人是谁?」
「李桂花。」
「通知星影洲的总主事,把此人撤了,还有,发个公文到各州,往後若有非正当管道进来王氏的事情发生,采连坐处。」
「是,主子。」
揉了揉被风吹酸麻的双眼,天已大亮,旋踵往厨房走,边吩咐。
「从今天开始你累点,後院的三餐就劳你送了,如果忙,就让小青端去,好吗?」
他跟在我旁边,轻笑了一下。
「不累的。」
我一愣,看向他完好的右边脸蛋,这小子…自从卸了假皮後,神色倒真像个人了!重重拍了他後背一下,我揶揄笑道:「在外面多这麽笑笑多好,迷倒一大票黄花闺女啊!」
他後背一僵,尴尬地咳了两声,耳根子薄了起来,「主子可别笑话我…」
「噗!咱家子齐头一次脸红啊!」我大笑起来,跟他着一路抬杠到厨房,远远地,香味便扑鼻而来,炊烟从上头的烟囱冒了出来,随风飘散四处。
我跨了进去,大夥儿正忙活着,就见一旁站了一名纤瘦漂亮的女子,想来便是我不太常碰面的澄君了。
她见我们一来,赶紧躬身行礼,「曦主子、方总管。」
其他人闻言,纷纷停下手头工作行礼,我头一点,让他们继续忙活,旋踵晃到准备桌前巡过一回,亲手将粥盅碗筷放进笼里,跟方总管一人一个提了出来。
澄君紧张地跟在後头,嘴上忙说:「曦主子,让澄君来就好。」
我笑笑头一摇,「澄君啊,我听子齐说你这一年来为了送後院三餐汤药总是起得早,连基本假都没舍得放,是吗?」
她两只手忙地摇晃,直说:「这是澄君应该做的!不辛苦的!」
我腾出一只手轻拍她,让她别紧张:「往後别这麽累了,我已吩咐子齐,你好好休个长假回老家跟家人团聚团聚,恩?」
她一顿,而後露出一抹开心微笑,躬身回礼。
「谢曦主子。」低低的头,让人看不出表情。
「子齐,通知帐房领些盘缠…顺道备个礼让她带回去。」
「是。」
回後院後,我身一侧,吩咐暗卫:「派人好好盯着她。」
一抹黑影从檐上飞身而下,单膝跪地:「行速遵命。」
三日一过,龙井已醒。
阿飞则发了两夜的烧,犹未好转。
佳琪按着我说这是开完大刀的正常现象,我皱着眉头,一颗心仍提得老高。
第四天早,烧终於退下,用湿毛巾擦去他全身汗渍,一旁的佳琪抽了一管血,转出门自个儿关进救护车验,出来时拿着一份报告晃了一圈,调皮地在耳边告诉我:「以现在的情况…数值都在我认为的合理范围内。」
我松了口气,将被子合拢後,托了花蜜蜂帮忙看着,同佳琪转至小青的书房看那只被拖下水的可怜虫。
门未关,远远地就见他坐在桌前手持钢笔,一页页迅速地校阅,就连我们走到他面前,头也没抬。
佳琪手一抽,抢走了他手上的册子,他这才抬起头,露出了蓬头垢面的脸庞。
佳琪哈哈大笑个没完:「天阿!这是我认识的展少吗?」
他伸了个大懒腰,呵欠不停,边抱怨:「我容易吗我~」
我忍俊不住,嗤了一声,看向已批了大半的帐本,心突然安定了下来,然後,不知怎地,我大脑作了一个破天荒的决定。
「两位。」我说。
他们看向我,纷纷眨了眨大眼睛。
我嘴角弯起,告诉他们:「我决定不回去了。」
「什麽?!」两人异口同声。
我头一点,再次宣告:「我决定不回去了。」
佳琪脸色一白,抓住我手晃着:「小曦,你想清楚!这不是开玩笑的,你有没有想过若我跟展亦翔往返,那黑洞可能就再也不会为你而开了?而且你的时间也会与我们不同啊!」
我头一点,反握住佳琪,「我知道,佳琪,这是我的决定,我理应承受。」
「小曦…那你公司呢?四处游历的爷爷呢?你都要不顾了吗?」佳琪泫然欲泣,我抱住她,「佳琪…答应我的任性好吗?我总觉得若是不留,我就会失去全部…」
她大哭起来,眼泪鼻涕全往我身上擦,展烦人皱着眉头看我,一脸不认同。
她哭完後,头猛一抬:「我叶佳琪决定了!」
「恩?」
她手往眼睛一擦,雪亮地看我:「你不回去,我就不回去,我要留下来陪你!」
我一愣,就听展烦人跟着说:「那我也跟了。」
我感动地无以复加,却知道这样是不可行的,我王曦何德何能能陷朋友於不义?在一切未知的情况下,谁能保证他们在长时间的停留下还能够安然无事的回去?佳琪此次来已是我最不愿却无法避免的任性,不能够再绑住他们。
是矣,我只好先答应他们来个缓兵之计。
二楼书房透着烛光,本人赤着脚踏在木板上,手执从展烦人那儿取回的日记,翻过一页空白,笔下煎熬。
我决定要将这本日记送给爷爷…
我要让他知道,我始终怀着王家的意志忠实地活出自己。
衷於初心,这是王家人祖训。
我相信爷爷定不会责怪我的决定。
还记得小翼不治那天,爷爷环抱住痛哭失声的我,和蔼慈祥的声音,缓缓地灌入耳里:「好好的哭,哭完了就去做想做的事吧!爷爷老了,答应奶奶的再不做就要晚了,爷爷要去奶奶喜欢的每个国家土地上栽上一株玫瑰花,你瞧瞧咱家奶奶多浪漫…为了怕爷爷一个人无聊,还给爷爷出题目做…小曦,别怕,小翼定不愿你浪费生命在寂寞上…去找回初衷吧!」
当初有没听进心里,不太清楚,现在回想起来,却反倒觉往心底扎根了。
或许是王家天生的血液引领着我,本人笑了起来,下笔轻松许多,过多的言语毋需赘述,几行字清楚明了,最後在空白处画上一个太阳记号,这是属於我专属的签名。
日记阖上,方总管敲门入内,为我泡上一壶销魂。
「禀主子,行速回报,澄君自前日离开後,便火速往星火洲赶路,途中转进了日天教的分舵,未再出来。」
我喝上一口,口齿留香,回:「继续盯着,另外,发文天下豪杰及各教派,凡是愿意与我教缔结盟约者,可得黄金万两,等时机成熟,我们便反咬梁日天一口。」
「是,主子。」
我将日记往抽屉一收,「子齐,让各州领事来吧,这次的集会由我主导,这些个人久没见主人,恐怕是松散了吧!」
「主子…这是临时招集吗?可赶不及主子回乡日…」
我嘴角扬起,「我不回去了,子齐,这事儿可得替我瞒着佳琪跟展烦人,我打算等第二次月圆时把他们送回家。」
他眼神闪烁,最後躬身一礼,「属下听命。」
我站了起来走至他面前,伸手抬起他下巴看向那根种的判字,「明天你找个时间去让佳琪看这疤,她能治。」
他头一摇,忙说:「属下未打算将这疤消除。」
我眉一挑,问:「为何?」谁希望自个儿的脸这般丑?
他脸一紧,却不回,我放下手叹了口气,「恩,我尊重你的决定,不过如果你反悔了随时可去找佳琪,恩?」
「是,主子。」
术後第六天中午阿飞终於从沉睡中醒来,行速回报,梁日天竟然从碉堡出来去了澄君在的分舵,我喂着粥,後边传来的碗摔落的声音,就见龙井沉不住气的想下床,让小青跟花蜜峰拦住。
「不要拦我!我要去找那畜牲!」
我充耳不闻,点了头让行速退下,继续将手上的粥喂完,用手巾擦去阿飞嘴角的残粥,问他:「还饿吗?」他嘴角挂起可爱的笑容,轻轻摇了摇头,将两只枕头重新整理让他靠着舒服些,便转到龙井面前。
他嘴里不停咆哮着,没见过哪个病人能像他这般有生气的,我心一横大力捏住他鼻子,直到他难过的停下来,才松手。
小青心疼地忙替他揉揉,我问:「怎不叫了?」
他头撇向一边,闷着,我正声道:「你可不是曦姊初认识的年轻毛头小子还在跟人家逞凶斗狠的年纪,我们隐忍了这麽多年,只这一次的挫败你就红眼了?伤都还没养好你逞什麽勇?你究竟要让小青掉多少眼泪你才肯罢休?」
他低着头,双手紧紧地握拳,而後松开,再抬头时戾气已消,有的是满满的愧疚。
「曦姊…对不起…」
我揉了揉他头,「恩,没事了,好好养伤,再待个几天吊点滴,等伤口稳定後,你就能回自个儿房间了。」
「恩,谢曦姊。」
「唉…你该谢的是你旁边这位等你等到花儿都谢了的小青!」手指向还在帮他揉揉的笨女人。
他头一转,两人互看,两人一块儿脸红,旁人实在看不下去,都几岁大的人了还给我玩两小无猜的戏码,遂一手一人一脸颊的大力捏下去。
「痛痛痛…曦姊…」
我收回手:「还知道痛就表示还好好活着,给我好好记住这种活着的感觉。」
转回阿飞那边,见他始终都笑着,我抓起桌上的木梳子,坐在床沿梳理他的长发,边问:「胸口痛吗?」他头一摇,乖顺的像一只小狗静静地待着,凹陷的两颊让人看了心疼…将他发统一往右边靠拢,我问:「待着无聊,有没有想看的书,曦姨去取来?」
他头一点,略为破碎的声音缓缓说:「曦曦…念给…我听…好…吗?」
「当然好!想听什麽?」
「都…好。」
正准备起来,他手却拉住,朝我摇了摇头,我坐了回去,问:「怕曦姨离开?」他头一点,手握紧了些。
我唤了方总管让他去阿飞房里取几本书过来,他的书除了这世界的书籍外,有一半以上的书都是我从现代带过来的,种类非常多,旅游、冒险、童话、惊悚、奇幻、言情都有,我随意挑了一本念着,口渴了就喝水,这麽一念便将整本书读完了,这小子还好好的醒着,一点睡意都无,想是前些天睡多了。
抓起另一本,正待念,他手一遮,阻止了我。
抬起头疑惑,他开口说:「曦曦…累了…」
「曦姨还好,不累的,还是阿飞想睡了。」
他伸手轻摸了摸我眼袋处,「曦曦…有了黑…眼圈。」
我哈哈一笑,抓过他手道:「阿飞快快好起来,曦姨就会睡得好。」
他头重重一点,「我会好起来的。」然後就见他缓缓挪动自己的身子往边边靠,空出一人的位置,我会心一笑,就见他手拍了拍空位,让我上去。
放下书,卸下鞋子上床去,托着他身子缓缓躺回床上,我再躺下去,他手握住我的,我侧睡他方向,顺了顺他发,我缓缓闭上眼睛。
「睡吧…阿飞,曦姨陪着。」
「恩…阿飞也…陪着曦曦…」
这日下午无梦,也是回来後头一次睡得如此安稳。
五天後傍晚,行速从後院树上取下一只雪白的长箭,我知道,那是日泣捎来的消息。
信上说梁日天已得知阿飞与龙井得救的消息,由此便可确定,那澄君确是密探,如她回来,便逮之,未回,那也证明梁日天是个聪明人。
我将信纸往炉火一扔,火红的木炭吞噬白色,一如我心中未曾灭去的怒火。
「三个半月後,江湖春日盛宴-祭花坛,今年在恒阳国不落州倒影湖举办,由去年排行第一的江湖世家宽之剑筹办,属下认为可藉此盛会让凌云教正式复出。」方总管将二张烫金帖子递给了我,这是属名给龙飞与我的邀请函。
从花蜜蜂来青远山定居後,每年的排名他已不再争夺,虽然名声仍旧传千里,但江湖已传他淡出武林一说,所以这八年来洗牌洗得严重,争夺的甚是激烈。
既然祭花坛有龙飞的名子,就表示全天下已知凌云教之第十一代继承人未死,当初有参予灭教计画的教派势必会参加来一窥虚实…这确实是宣告天下的大好机会。
「这…」但三个月有些过於仓促,就怕龙井跟阿飞的伤势未好无法长途跋涉…
「我要参加…」阿飞从门外扶着门进来,方总管赶紧帮着他坐下。
我眉一挑,「曦姨不妨碍你的决定,但你要确保自身的安全,你可以吗?」
他眼神坚定地望着我,「曦曦,我可以的。」
我勾唇一笑,抓过他手将帖子放上。
「恩,曦姨会陪着你。」
可我却不知,这一个决定,却是生死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