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刻痕 — CH6 暑假 (03)

吃过午餐後我向学长和榆雯道别才离开舞蹈教室,搭上捷运直达博物馆。

我走进办公室里的更衣间换上制服,并将换下的衣服摺好放入柜子里,进到展场前不忘将工作证别在胸口,最後跟前辈交接才开始今天的工作。

虽然是实习,但博物馆很重视实习生的素质,不论是口条或是仪容都是一丝不苟,我没有因为这样感到压力特别大,反而很欣赏这种态度。

相较之下有些单位不怎麽看重实习生,对於栽培这件事更是不由分说。

我可以理解这些单位的顾虑,毕竟不是所有实习生都刻苦耐劳,也不是每个人都能交付重任,出了问题多半只能让单位自行吸收,所以才会有如同工读生般的实习生。

作为工读生没有不好,只是想要受到栽培必须先被信任,而取得单位的信任并不容易。

我必须承认除了毅力之外还需要一些运气,不置可否的是,设法把握住每件被托付的事情、而且做到接近完美才能使人印象深刻,也才对自己负责。

站在入口处,工作时面带微笑是基本要求,但远方走来的两人却教我瞠圆眼,我不可置信地眨了几眼,反覆确认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可是没有,一点都没有错。小岚让一个陌生男子搂着腰,举止亲昵得超越友情,这是我头一遭觉得工作时面带微笑竟如此困难。

我不断说服自己肯定是误会,却还是怯退地别开视线,强装什麽也没看见。

「思宁姐?」伴随着熟悉的茉莉花香,我更加确信是小岚。

只是我都已经视若无睹了,她却还是主动搭话。

「小、小岚。身体好点了吗?」我吃力地扯开微笑,试图掩盖心中那股猛烈的厌恶感。

「好多了,谢谢。原来思宁姐在这当导览,都没听你提过呢!幸好哥带我来这里才被我发现了。」她从容自在地攀谈,也解释了我心中的疑惑。

「需要导览吗?」说着,我的视线不经意地看过去,他们并不像不久前那样亲密。

「那当然!」小岚无害的笑颜使我平复许多,只不过她的哥哥给人的感觉令我有点不自在。

我想是因为刚才短暂的误会。

未经多余思考我便引导他们顺着导览方向参观,小岚就像那天遇见的小男孩一样,对於艺术品满怀好奇的眼光,这使我讲解得更加投入,也相当愉快。

「这个作品叫作寓言。是一名活跃在十五世纪的义大利雕塑家的作品,虽然广泛认为女子失去的右手有所暗示,但目前仍不能确定作品的意涵。」我熟稔地说明展示品的相关背景,小岚看起来听得津津有味。

「在这里看到很多这种颜色的雕像,应该跟思宁姐的雕刻素材不一样吧?」小岚指向立像的底部,侧着头不解地开口。

「因为是木雕社,我的材料多半是木材。但是这立像的材质是大理石,它特有的硬度跟特质使它成为许多石雕家爱用的选择。」她的提问顿时让我觉得很可爱,我从来没有想过不清楚雕刻的人会有这样的疑问。

原先我依然继续往前走着,回过头却突然发现小岚不在身後,她跟我有好几步的距离,我远远观察她,看起来像是对於一个线条较为抽象的青铜立像很感兴趣。

我走近,微笑解释:「这是法国雕塑家贝纳的知名作品,叫作提水的女孩。贝纳不崇尚精雕细琢仿真的雕塑,这种将细节抽象化的技巧是他的个人特色,虽然没有过度雕琢,但俐落的线条很有个性吧。」

在我吐出有个性三个字时,脑中却不由自主浮现梁立辰的身影、那笑起来的轮廓,我看了一眼身旁甜甜笑着的小岚,阖上眼几秒,短暂重新整理思绪。

只是一直到最後,即使我们绕回原点,我仍然感觉小岚的哥哥,那令人无法忽略的视线有意无意地朝我飘来。

下班之後我没有立刻回到学校练琴,而是到博物馆附近的文创展览走走看看,展区很大、类型也很多,我看见许多小家庭带着孩子逛过一摊又一摊,却不晓得自己什麽时候失了神,总觉得那样大手牵小手有点羡慕。

小时候外公也曾这样牵着我到市场,还记得那时候的我很抗拒市场中的鱼腥味,外公告诉我,总有一天我也会喜欢逛市场,提前适应没什麽不好。

思及此,我在其中一个摊位挑了几张明信片,打算寄到国外给哥还有爸妈,恰好有个人跟我选中同一张,我循着他的大手往上看,最终视线停歇在他眼镜下的温厚。

「学长?」我出声。

「好巧,今天巧遇两次。」佑伦学长搔搔头,憨厚地笑着。

我们就这样自然而然肩并肩走着,自从上次跟学长聊过短发女孩的事情之後,不晓得是他回避我还是其他原因,一阵子都没有像这样闲聊。

傍晚的风特别大,吹得我有些发颤,学长脱下他的外套披在我身上,宠溺地摸了我的头,嘴边挂上一抹浅笑。

我却不怎麽想接受这份好。

「你不会冷吗?」我关切地仰望。

学长收回眺望远方的视线,伸手扶了我的肩膀,柔声道:「我比较担心你感冒。」

这回我没有立刻退开,虽然还是有点不惯,但或许是不晓得该用什麽理由推辞,我只是低头不语。

到了最後,沉默蔓延无际,我无法克制地想起佑伦学长的作品照,只得任由他手心的温度透进我的肩膀、也任由脑海中的景象紧掐我的心。

我似乎做错了什麽。

回到寝室时我只想立刻倒头就睡,可以的话就连刷牙洗脸洗澡都不要了,可是不可能,就算浑身无力还是得生活,而且榆雯看到也铁定会为我担心。

我叹口气进了浴室,却不晓得自己淋浴淋了多久,直到热水都不热了才缓缓走出来。

站在镜子前我看见了自己,渐渐的,我的双眼、鼻子、嘴,连带轮廓慢慢跟学长的作品照重叠,我心一紧,感到呼吸困难。

我还能忽略吗?

我关掉房间的大灯,只留下书桌上的小台灯,坐在书桌前我打开包包里的明信片,一张一张排在桌面上,台灯的光照在塑胶套上晕开呈现一片白。

想起哥、想起爸妈,然後想起外公外婆,回忆模糊得好像眼前这一片白。我将那些明信片抽出来,调整位置直到上头的图案一览无遗。

打开笔电,我将原先排好的八月班表空出几天,然後才登入信箱寄给前辈。

回外公家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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