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听起来应该不会很需要人安慰吧?她现在承受不起,如果有人说一句「好可惜喔」或是「为什麽不跟姊姊说明情况」之类的话,她一定会觉得委屈泪崩,但错的是自己。
如果没有忘记的话,如果没有答应的话,如果当初懂得量力而为的话──
「为什麽?」
「嗯?」眼眶已经含泪,她怕出声会是鼻音,於是低低发了个单音。
「如果说还差很多就能理解,反正是写不完了,所以放弃,只差一点而放弃就没有道理。」
「……也是有这种情况啊。」
「什麽情况?」
「……突然没有灵感……写不出来的情况……」
「所以你熬了一整晚不睡,就是因为突然写不出来?」
他的话听起来好刺耳!
她被踩到痛脚似的跳起来,激辩:「才不是!我努力了,努力了一整晚,虽然几度打瞌睡,还是写到剩下五千个字,要不是、要不是……」
「要不是?」他耐心地反问。
她深呼吸,然後换上一副老娘见过大风大浪的淡然:「我答应要帮我姊编几张表,可是我忘了,她赶着今天要,所以我从中午就开始编表,当然没时间写完。」
「结果你还是没在今天编完。」
「对啊,不然我干麽不敢回家不敢面对她?」她挖苦自己。
「那你一开始就该把故事写完。寄出去。」
「那我姊姊的表怎麽办?总共有72张唷,72张!」她强调,好像他会明白那有多困难。
「反正你就是忘了,把实情告诉她,说你要参加比赛,没空做,挂掉电话,把稿子写完,然後再买一束花或巧克力跟她道歉。」他从容地说:「这就叫事有轻重缓急。」
她好惊讶:「当然不要!我姊反对我参加比赛,强烈反对!我怎麽可能告诉她。」
「这是你的人生,你做什麽还得经过她的同意?」庞定闲沉吟。
「没错!她一直像个母亲一样照顾我,她了解我。」
「比你自己了解?」庞定闲走到她旁边的高脚椅上坐下。
裴润贤一窒,答不上来,後来跟消了气的气球一样陷入沙发深处,磨蹭半晌才挥挥手:
「反正我写的也不好,不会得奖的。我姐本身就是编辑,她看人不会错的,她说我不行就是不行。同样的话她绝对不会跟我弟或我妹说啊,为什麽?因为他们一个早早就跳级念完大学,在国外担任战地记者,另一个还在读国中就是畅销作家啊……我要是能成为作者,一定得靠很强烈的催眠暗示才能做到。那还不如替我姊把表做好。」
她往他看去,谦卑地笑着:「不过你说的方法不错,等我把表赶出来,一定带一束花和巧克力去跟我姊道歉。」
庞定闲却问:「你和你姊姊谈过你觉得自己不如他们吗?」
他刚刚说了什麽?
「当然没有!」她又紧绷起来,想也不想就反驳:「我当然没有不如他们,我只是……和他们比较不一样!」
庞定闲低着头,彷佛在整理思绪,期间看了她至少两眼,才正式抬头。
「我知道这和我无关,我不了解所有情况。」
怎麽办?她有不好的预感,好想叫他别说了!
「真的,你真的不了解。」裴润贤的脸渐渐胀红。
他没搭理这句,续道:「可是,你听听你自己刚刚说过的话,你说你弟弟在国外当战地记者,你妹妹还在读书就已经是畅销作家,而你仅仅是要成为作者就得靠催眠?这些句子根本没有因果关系,你弟妹的成就和你没有关系。」
裴润贤太震惊无法开口。
她该怎麽做?要生气吗?痛骂他一顿?还是立刻离开?
隔了好久,裴润贤找回还带着哽咽的声音,用尽全身力气掩饰:「因为我大学是读会计系的,我姊姊才会找我编财务报表──」
他打断她:「但你想写完那个故事,无论在别人眼中你是否有才能,那是你自己决定的事,你一心想做的事,所以我真的不懂你何必贬低自己?」
她的脑袋闹哄哄的,同时飞快运转,想讲出什麽大道里来驳倒他。
「就像你说的,我对自己负责,所以我必须把答应我姊的事情做完,她的工作当然比我的比赛重要,反正明年还会有比赛,可是她的工作是有限期的──」
裴润贤呼吸急促到几乎说不下去,她发现自己说的每句话都跟他说的一样,在贬低自己。
她等着他说,你看你,是不是跟我说的一样。她最讨厌别人说「你看」,好像都是她的错!
但是他没有,只道:「为什麽要把你姊姊的话奉为圭臬?你想想如果是你妈妈呢?她难道也会因为认定你做不到,就强迫你不要做?」
裴润贤深呼吸,忽然把脸转向旁边,用力飞快地往脸上抹了抹,等到重新面对他时,眼睛更红,眼角微微地湿了,但神情很镇定。
「我想像不出来,因为──我妈很早就车祸去世了。」
好了,接下来一定会很尴尬。
要不是眼泪一时憋不住,她就不需要解释。她碰过太多沉默无语、窒息的气氛、和勉强转移话题,如果是平常,她真的很害怕这些,尤其都过了这麽多年,她总是小心避开,不提这件事似乎成了习惯。
裴润贤等着他清喉咙,然後用别扭的语气说我很遗憾。
〝拜托不要那样说,我没事,只是刚才激烈的争辩情绪起伏太大才会失控。〞
〝不要同情我,这没什麽值得同情的,我不喜欢别人觉得我很可怜。〞
〝也不喜欢你认为我在兄弟姊妹面前抬不起头,虽然真的抬不起头……〞
庞定闲聆听着她每个细微的思绪,最後宣布:
「我有一箱今天才刚进货的草莓,你吃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