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有点儿晚了,再找咖啡厅坐下来也没什麽意思,人家很快就要打烊。
送走了柴序明和小颖,离开医院後,布霓便和刘雅歆一起去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了两杯热可可,一人一杯捧在手里,沿着人行道散步。
她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下礼拜小颖就要开始放寒假了,接着马上要过农历年,刘雅歆得回南部老家去,过完年才回来。布霓有些哭笑不得的说,她今年也要回娘家过年了,真不知道该拿柴序明怎麽办才好。
「你还好吗?」
聊起柴序明,刘雅歆不免关心好友的状况。「刚刚在病房里,忽然看到你们全家人都在,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你们复合了。」
「不是这样。」布霓面露微笑,淡淡地解释:「我爸身体不好,他只是帮我一个忙。」
「只是这样吗?」刘雅歆偏头横她一眼,眼神里明显写着不信,「我看他对你还是很有感情的,想想你们当初是怎麽离婚的?根本像是闹剧一场嘛。」
布霓闻言又笑了。
是啊,她知道,回想起来还满好笑的。
「大概因为我们离婚後还住在一起,分手的感觉不像一般人那麽强烈。再说,柴序明也没有真正接受我们离婚的事实,他心里只当我们还在吵架呕气,等我气消了就好。」
现在他会做一大堆讨好她的行为,比如提早下班,整理家务,陪小颖写作业,时不时就冲着她傻笑,甚或卖弄肌肉、没事就若有似无的调戏她……
在她看来,他只是为了哄她气消罢了。
「可是你会吗?」
刘雅歆想像柴序明那种样子,就觉得好好笑。「你是在呕气,气消了就好了?」
布霓没有笑。她摇摇头。
「不是,当然不是。」
喔?所以小布是认真的罗?刘雅歆好奇问:「那,序明学长最後会接受你们离婚的事实吗?」
「当然,他一定会。」
「你怎麽知道?」
「我很了解他。」
布霓低头看着手心里的可可,平静的回答:「最多用不着一年,他会接受我们现在的状况,等到那时候,我们才会真正整理好感情,专心把焦点放在小颖身上。」
届时,现在这些看似暧昧模糊、藕断丝连的状况都会过去的,她很有把握。
「你们真的没办法复合了啊。」刘雅歆叹了口气。
冷冷的街道上只有她们两个,昏暗的街灯底下,偶尔有一两条流浪狗经过,转眼消失在某辆停在路边的轮胎後。
布霓缩着脖子,举起手里的可可轻啜一口。
刘雅歆没有多说什麽,只是握着纸杯低头走着。
「其实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们真的会离婚。」
布霓忽然再度开口,刘雅歆只是听。
「那时候要不是吵架气疯了,我们也不会真的走进户政事务所办手续,可是……」她停下来,咬着下唇,试着解释那种感觉。「你不知道,离婚後我的心情竟然变得好平静。结婚这麽多年来,我并不是完全没有闪过离婚的念头。可是,你也知道,那个结过婚的女人不会偶尔浮现那种念头?我以为那是很正常的,也没想过有一天竟然会成真,等到它真的成真了,我……」
「你觉得得到解脱了?」刘雅歆试探地问。
哇噢,哇噢,她以为小布到现在还是很爱柴序明的,难道她错了?
「解脱吗?」布霓深思地蹙眉,她不完全同意,却也无法否认。「也许真的是这样也说不定。当年结婚是因为一时软弱,现在离婚则是为了一股冲动。可是,冲动就一定不好吗?」
她并不这麽想。
有件事她从来不曾对任何人说。
和柴序明结婚多年来,她内心深处始终藏着一股风暴。关於这股风暴的源头,她也很清楚,只是暂且不想面对。
总之,她一直设法压抑着它,压抑、压抑、不断压抑,却始终无法阻止这股狂风在她心中肆虐。原本她以为这股风暴将会持续纠缠自己一辈子,结果,自从和柴序明离婚後,那股风暴居然自动烟消云散──
简直奇蹟似的。
後来,她想,那是因为她终於不必再害怕失去什麽。
最害怕失去的,都失去了,她的心,竟是无比轻盈。
原来放开他并不可怕,她以前都不知道。
「我不想让我的心永远跟着柴序明起伏,我累了。」日子总算轻松了一点点,她说什麽也不愿意再跳进去,绝不。
「是吗?」刘雅歆彷佛思索着什麽。
「怎麽了?你好像有话要说?」布霓好奇地瞥她一眼。
感觉上,雅歆想说的事似乎和她有关?
果然,刘雅歆忽然暧暧昧昧地朝她微微一笑,接着伸出一只手,往她臂弯里勾来。「既然你不想和序明学长在一起了,有没有考虑和别人约会呀?」
什麽?
「小姐,我才刚离婚耶。」布霓哭笑不得。有必要这麽急着跳进下一个火炕吗?
「有什麽关系,女人的青春蹉跎不得啊──」
刘雅歆耸耸肩,完完全全理直气壮,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提议那里不妥。
「我是会随便介绍人给你的人吗?」
「喔,所以你的意思是真的有那个人罗?」布霓不得不怀疑。
刘雅歆神秘兮兮地一笑。「等你那天心情准备好了,随时告诉我。」
她怀疑自己永远不需要"那一天"。「如果真有这麽好的男人,你怎麽不留给你自己?说实话你自己也老大不小了。」
「因为我很爱你呀,小布,我真心希望你幸福。」刘雅歆感慨地轻哂。
她觉得爱情啊,真的很折磨人,最爱的那个人不一定总能给得起幸福;而能给幸福的呢,却又未必能够疯狂的去爱。
如果要她选,她会选比较爱自己的那一个。
她很好奇,一生几乎只看着柴序明的小布,如果发现自己还有别的选择,她会怎麽做呢?
好不容易推开那个令她狂喜狂怒、几近痛苦的柴序明,她能接受另外一个,保证能够在她身边温暖呵护,宠爱她一生的男人吗?
***
夜深了。布霓回到家时,柴序明看似已经睡熟,中弹身亡似的趴在客厅沙发床上,露出一整片赤裸精壮的裸背。
客厅里只有一盏夜灯还亮着。
布霓小心翼翼的关上大门,脱下鞋子,轻手轻脚的收进鞋柜里。
此时,柴序明的身体动了一下,原本就被踢到床角的棉被,眼看就要掉到地板上,布霓於是走上前,弯腰替他拉好棉被,重新披回他身上。
柴序明睡梦中发出一阵迷迷糊糊的咕哝声。
这家伙真的睡熟了吧?
布霓索性扯下肩膀上的包包,缓缓坐下来,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听着他呼吸起伏的节奏。
只要赖一会儿就好。
布霓放松的抵着沙发床的床沿。她现在既不想睡,也不想动,懒得洗澡,只想就这样放空赖着,十分钟就够了。
「嗨──」柴序明忽然转过头,吓了她一跳。
「你还没睡着?」她瞪着他凑过来的笑脸。
「刚刚是睡了一下下……」
他的眼睛距离她几乎只有一只手掌的距离,熠熠黑眸像星星一样闪烁着微光。布霓不禁耳根发烫,她笑不出来。
「抱歉,吵醒你了。」她屈起膝盖,打算起身离开,然而肩膀却被柴序明牢牢按住。
「等等,先别走,我有事问你。」
「干嘛?」
她语气冰冷,柴序明丝却毫不以为意,仍然温柔地看着她,笑问:「你和雅歆都聊了什麽,有没有聊到我?」
问这什麽烂问题,她们当然会聊到他。布霓有些气恼的想着,她们的话题越是离不开他,也就证明了她心里仍然忘不了他。
他指望她回答什麽呢?
……对,我们整晚都是在说你,三句离不开你,我一直一直想着你,计算着还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彻底忘记你?
不,她不会说的。
布霓低头瞪着地板,静默半晌。
「刚刚在医院的时候,你说,你很高兴我生下小颖,是真的吗?」以前好像没有听他这麽说过,或者他有说?只是她忘了?不知道,反正她忽然很想从他口中再确认一遍。
「当然是真的……」柴序明伸手抚摸她的头发,沿着她的後脑,徐徐缓缓的往下,「你们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没有你们,我就什麽都没有了。」
她很喜欢他手掌心的重量,落在她的头发上,手势轻轻的,触感沉甸甸的,暖暖的。
她屈起双腿,下巴抵着膝盖,闭上眼睛低语:「我知道,我也是。」
柴序明笑了起来。「你比我好,你还有父母和妹妹啊。」
布霓持续闭着眼睛,轻声道:「……不是那样的。」
他不知道,当年他们分手,她有多麽痛苦。
虽然一开始是她自己先任性躲起来,和柴序明冷战,但她一直以为他会来找她。如果他是真心在乎她,无论她人躲在那里,那怕上山下海,绝对会有办法找到她的,只要有心就可以,不是吗?
那知道他竟然就真的离开了。
接获他出国的消息後,她深深觉得自己被抛弃了,被人狠心的抛弃,像丢掉一个没有用的洋娃娃,她完全无法接受这样的分手。
有一段时间,她没有办法吃,没有办法睡,只要自己一个人待着就会哭。
夜深人静时,她想念他想念的快疯掉。她好想亲手杀死他,好想当面狠甩他巴掌,好想割下他的小弟弟切成碎片下酒,她在脑海中幻想过无数报复他的方式,然而更多时候,她只想待在他怀里放声哭泣──
她颓废的样子,连好朋友都害怕。毕业典礼後,她一直拖到房租到期的最後一天才搬回家。她无法开口向家人吐露她失败的恋情,镇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如行屍走肉般折磨着自己。
就这样,有一天,她忽然发现自己怀了小颖。
真不知道该怎麽形容当时的心情,她既惊慌又害怕,不晓得怎麽跟父母亲开口。但同一时间,轻飘飘的幸福感也围绕着她,有一种纯然的喜悦和安慰,让她终於有理由不再为了思念柴序明而流泪。
她绝对无法原谅柴序明抛弃她的行为。
但她仍然无可救药的爱着他。
至少,在这段爱情里,自己终於拥有了点什麽。
柴序明的骨血就在她的腹中。
因为这个孩子,她和柴序明之间将永远维系着某种关联,彷佛有一条隐形的丝线将他们紧系在一起。即使他本人永远不会发现这份连系,它也永远不会消失。没有人能体会这份"礼物"带给她多大的勇气和安慰。
她从没想过柴序明回国後还会找到她,两人结婚,那又是另一段故事。
但她从未计划和柴序明复合。
当时小颖就是她生命中唯一的一切。她什麽都看不见,什麽都顾不了,什麽都可以抛下。有一个小生命在她的肚子里孕育茁壮,这个生命承载了她全部的爱情。要是有没他,她就什麽都没有了、没有了……
「布儿?」
柴序明突然双手擭住她的肩膀,将她从过往的回忆起里拖了出来。布霓彷佛从迷梦里醒来,有些讶异柴序明担忧的模样。他温暖的手托住她的脸,像是要确定她没事。
「你还好吗?」
「我没事。」布霓眨了眨眼。
她生下了小颖,因为小颖,他们的连系永远都在。
「小颖是你的孩子,你永远不会失去他的。」她没头没脑的说。
「我知道。」柴序明用拇指拂开她额头上发丝。他的手指头粗粗的,有茧,磨擦着她的脸颊,她很喜欢他这样。
他的表情充满疑问,他不知道她为何要对他说这些。其实她是想告诉他,也告诉自己──
……你也永远不会失去我,即便我们不做夫妻了,我也不会害怕了。
可是,为什麽心跳的这麽快?
她注视着他的脸越来越近,接着,他吻了她,温暖的嘴唇贴上她的,温柔地吻着她。
他的吻,有夏天草原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