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半,走出桃园机场,阵阵寒风霎时迎面袭来。地板上有下过雨的痕迹,湿湿滑滑的,行李箱在长长的走道上拖出两道清晰的痕迹。
柴序明低着头,哆嗦着,走向一台停在招呼站的计程车。计程车里的司机正在打盹,他敲敲玻璃车窗,司机先生立刻惊醒。柴序明又指指後车箱,司机先生立刻将它打开。行李箱安置妥当後,柴序明伸伸懒腰,在上车前深深吸一口气。
虽然天气寒冷,深夜的气味却很乾净清新,冷冽的空气正好驱散萎靡的精神,柴序明精神一振。
按照计划,他原本应该搭乘星期三早上九点的飞机回台湾,结果很幸运的提前到星期二深夜。其他人仍然维持原本的行程,只有他提前,因此回到家後,他可以悠悠闲闲的睡到下午自然醒,再出门上班。
他希望这时间布儿还没睡,等她看到他,一定会吓一跳。
想到这儿,柴序明不禁调皮地扬起嘴角。
可惜他的如意算盘终究还是没能成真,因为进了家门,迎接他的只有一室漆黑。
柴序明小心翼翼将行李箱搁在客厅角落里,蹑手蹑脚的走到布儿的房门口。他扭开门锁,轻轻拉出一条小缝,眯起眼睛往里头看──
搞什麽,房间里竟然连个人影也没有?
柴序明倏地拉开房门,一尘不染的主卧室里空荡荡的,更往里头探,主卧的浴室也一样。难道家里发生什麽事了吗?莫名的慌张和恐惧陡然升起,柴序明快步转身走向小颖房间,推开房门,小颖不在床上,连小颖也不见了。
半夜三更,他们母子跑到那里去了?
柴序明连忙掏出手机,按了布儿的号码,手机响了一阵,随即进入语音信箱。他不敢相信,反覆打了三四次,还是一样的结果。
为什麽不接电话?是不想接,还是没办法接?
他们出了意外吗?布儿生病了吗?还是有人烫伤送去医院了?
柴序明走遍家里每一个角落,厨房收拾的很乾净,浴室也像平常一样乾爽整齐,他的书房和他出差前一模一样,并没有被人碰过的痕迹。就算有什麽事故,肯定也不是发生在家里。
柴序明想了想,再度掏出手机,这回他改拨给布儿的好朋友。
「嗨,雅歆,布儿在你那里吗?」
「没有啊,怎麽了?」
「我刚出差回来,布儿和小颖都不在家,手机也打不通,你知道他们在那里吗?」
「哦,他们可能还在医院里,或者是在回来的路上吧!」刘雅歆的声音平淡无奇,丝毫不感到惊讶。
「医院?」柴序明怔住了,「布儿身体不舒服吗?」
「你不知道吗?小布的爸爸昨晚住院了,昨天深夜小布打电话给我,拜托我过去你家睡一晚照顾小颖,今天早上我送小颖上学後才走的,小布可能下班後又带小颖过去了吧!」
「小布的爸爸?小布的爸爸?」柴序明皱起眉头,迷惑不解地喃喃重覆,「他在那一家医院?为什麽住院?」
刘雅歆在手机里长长吐了口气,似乎有点儿不耐烦,只是耐着性子解释:「她爸爸有肝硬化,听说是肝硬化造成食道和胃部的静脉曲张出血,血液和腹水积在胃里,越积越多,最後就沿着食道从嘴巴里吐出来了。昨晚小布爸爸在家里吐了一大滩血,他们全家都吓坏了,小布的妹妹叫了救护车之後,立刻打电话给小布,小布又打电话给我,拜托我照顾小颖,之後,她就自己冲到医院去了。我白天问过小布今晚还要不要去你家帮忙,她说不用,那应该是把小颖带在身边了吧!」
是吗?原来,他不在的短短几天,发生了这样的事啊……
柴序明茫茫然地看着眼前这空无一人的房子,伸手抓住一把餐桌旁的椅子,慢慢地坐下来。此时此刻,太多讯息朝他涌来,他需要坐下来好好的想一想。
「喂喂?你还在听吗?」
「嗯。」
「小布都没打电话给你吗?」
刘雅歆用一种责怪的口吻询问他,彷佛这一切(当然包括布儿对他的不信任)都是他自己造成的,接着又说:「听说她爸爸失血很严重,整整输了六袋血才把老命捡回来。医生说她爸爸要暂时留在医院里观察,找到出血点,先把出血止住之後,再回头详细检查肝硬化的部份,看有没有肿瘤之类的。」
「他们在那一家医院?」柴序明问。
「台大,病房号码我还不清楚。」
「嗯。」柴序明有气无力地应道。
「小布的手机可能没电了。我猜她应该不会让小颖睡在医院里,如果他们凌晨一点还没回到家,你再打电话给我吧!」
「我会看着处理,谢谢你,你也早点休息。」
「拜拜──」刘雅歆挂了电话。
柴序明低头看看自己,静默了一会儿,便起身脱掉身上的外套和所有的衣物,走进浴室里,快速洗了个澡。如果待会儿布儿真的回到家,她绝对不会想看到他脏兮兮的模样。
走出浴室後,他把行李箱里的脏衣服通通拿出来丢进洗衣机里清洗,并且将所有带出门的物品通通归位。家里原本就挺乾净的,他只要管理好自己,就等於帮了她大忙。
没多久,门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柴序明连忙迎上前,帮忙开门。
布霓一头长发乱糟糟的披在肩上,手里抱着熟睡的小颖,背上背着小颖的书包,她的脸颊被冻僵了,嘴唇乾涩,眼神疲惫,皮肤苍白到近乎透明。
「小颖给我,我来抱。」柴序明伸手将儿子接到自己怀里。
「你不是明天早上的飞机吗?」布霓淡淡地问起。
「工作结束了,上网查到更早的班机,就先回来了。」他答。
「喔。」
布霓点点头,累到挤不出一丝多余的表情,卸下小颖的书包後,揉着肩膀问:「麻烦你带他上床好吗?我想洗个澡。」
当然没问题。
柴序明将小颖抱回房间,轻轻将他放倒在床上,姿势转换间,小颖忽然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稚气的脸庞漾起一抹萌萌的微笑。
「爸……比,你回来啦……」
「嗯。」
柴序明揉揉他的头发,胸口不期然的流过一阵奇异的酸楚──
原本,他期待的是布儿的微笑。
像小颖这样甜蜜的微笑。
他以为提早回来能给她一个惊喜的……柴序明苦涩地一笑。
「你今天乖不乖?」
「我很乖啊,我还陪外公下象棋喔!」提起这个,小颖开始叽叽喳喳地说起他和外公、外婆在医院里的点点滴滴。
这是小颖出生以来,第一次和外公、外婆见面。布儿的脾气很硬,自从带着行李箱离家出走後,就没有再回去过了。这些年来,只有她妹妹偶尔会和她连系,互相报报平安。
他忽然想起当年向布儿求婚情景──
「想要什麽样的婚礼?」还记得当年问她的时候,他心里其实忐忐的不得了。他没什麽钱,很害怕布儿提出太梦幻的要求,自己根本没有能力满足她。
那时,布儿重重咬着自己的唇,手里抱着还是婴儿的小颖,沉默了好久。最後她摇摇头,眼眶蓄着泪,好像快哭了,却勉强忍住。
「我们公证就好了。」那天,她跪坐在小套房里的坐垫上,仰着光洁的脖子,只为了忍住泪水不让它滑落。她语带压抑地说道。
因为未婚怀孕又不愿意拿掉孩子,布儿早就和家人闹翻了。
她大概认为,纵使他登门提亲,也不可能得到祝福吧!
可是……
「外公好像很喜欢你的样子?」柴序明温柔的看着自己的儿子。
「外公超喜欢我的喔,还说下次我们去外公家玩,他要包红包给我,还要帮我买玩具,很棒吧!」
「很棒,超棒的。」
布儿心情一定很复杂吧?她在医院哭了吗?还是又强忍着泪水不哭?
啊啊,他又不在她身边了,他怎麽每次都不在她身边呢?柴序明低头垂下眼睑,拉起棉被,替小颖盖好。
「你快睡吧,其他的明天再聊。」
「爸爸晚安。」小颖缓缓闭上眼睛,甜笑入梦。
他缓缓退出小颖的房间。
这时候,布儿也该梳洗完毕了吧?
柴序明敲敲布儿的房门,不等布儿答应,便自作主张的开门进去。
布儿刚刚爬上床,正在用手将头发合拢成一束,准备窝进被窝里睡觉。
她看着他,身子缓缓向後倒进枕头堆里,轻声解释道:「我爸爸住院了,我和小颖去医院探望他。我妈说她要回家收拾爸爸住院用的东西,我们只好留在医院里,一直到我妈妈回来。」
柴序明走上前,坐在床沿上,差不多在她腰侧的位置。
「我刚刚打你的电话打不通,又打给雅歆,她大概告诉我了。」
布霓点点头,伸手揉揉爱困的眼睛。
「我累了,想睡了。」
「你睡吧。」
「你不出去吗?」
「让我待一会儿,」柴序明可怜兮兮地瞅着她。「我很想你……」没事说这种肉麻的话,他一点也不觉得害羞。他本来就是为了她才赶搭深夜的飞机回来,他真的很想她。
「我要睡了,明天还要上班。」布霓打着呵欠,侧身埋进枕头里。她没有力气管他爱待在那里,或是想盯着她到什麽时候。她没有力气去想柴序明,无论任何事,所有关於他的一切,都不是现在。
只是,柴序明突然爬上她的床,隔着厚重的棉被,翻身爬到她身後。
「你做什麽?」布霓不得不掀开眼皮。
「睡吧,你好好的睡。」柴序从她身後横出一只手,松松的揽着她的腰。「我不会对你怎麽样。」他知道她需要休息,他只是想待着而已,他会安安静静的。
布霓叹了口气。她实在没力气和他玩推挤拉扯的游戏,她累的要命,明天还得早起。
算了,随便他吧!
布霓再度闭上眼睛,感觉身後抱着她的男人,手臂似乎收紧了些。
这其实很舒服,非常、非常、非常的温暖,尤其寒流肆虐的时候,再怎麽厚实的棉被都抵不上人类的温度。布霓模模糊糊地微笑起来,沉入梦乡。
房里,只剩墙壁时钟恼人的滴答声。
柴序明鼻尖抵着布霓的头发,柔软的发丝传来清新的香气,也千丝万缕地纠缠着他的思绪──
为什麽不打电话给他?他满脑子都是疑问,她爸爸出事的时候,第一时间为什麽不直接告诉他?
她心里究竟是怎麽想的?
他这个人,在她眼里真的已经是外人了吗?
其实他很想抓着她,摇晃她,想从她口中听到确切的答案。可,又害怕听到的答案不够好,怕自己无法接受。
这天晚上,他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睡着之後做了一个梦,他很清楚这是梦。梦里,有一条笔直伸展、无尽延申、看不到尽头的红砖道,红砖道旁则紧挨着一片绿色的草皮。他梦见布儿穿着一袭黑色的长大衣,双手插在口袋里,低着头,沿着红砖道不断不断地往前走。他则穿着牛仔裤,白T恤,赤脚走在草皮上,紧紧跟在她身边。
不知道为什麽,红砖道和绿草皮之间彷佛有一道隐型的墙,他试了几次,无论如何就是上不了那条红砖道。他开始生气,追在她身後大吼大叫,他朝她踢了几颗石头。
「为什麽不告诉我?」他朝她大声咆哮。
被他踢飞的石头顺势落在红砖道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连石头都可以走上去,只有他不行,唯有他不可以。他更火大了。
「我们已经离婚了啊。」她微微转头,用看着陌生人的眼神,毫无感情的看着他。
「你跟我,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疏离的眼神。
「我不需要你。」她别脸,不再注视他。
他乾脆停下来,抓起地上的石头丢她。她丝毫未损。他只得到她鄙视的目光。
「走开,别烦我。」她厌恶的说。
一阵风扬起,吹乱了她的长发。她伸手撩开发丝,冷漠的声音在虚无的空气中飘荡:「抱歉,我已经不爱你了。」
柴序明瞬间惊醒过来,冷汗涔涔──
黑暗中,五指往前一摸,布儿已经不在床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