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过去,南镶华依然待在自家客栈里,忙着自己的活儿。
有时候她会觉得,那段待在皇宫,被人称作镶妃娘娘的日子,就好比一场梦。一场漫长却又难以回顾的梦。在那场梦里,她得到了很多东西,但却失去了更多。
她穿上以往贯穿的月牙色缛裙,换上了与平日无异的打扮,扬起一抹恰似春风拂面般的笑容,走进了客栈食堂,跟里头的客人热络寒暄,套了套近乎。
一个新月形的琥珀缀饰正妥妥的藏在她的脖口之下。在那层层衣襟里头,正藏着一个不为人倾诉的思念。悬在心头,却绝不轻易透露出来。
送走了一桌熟客,便见其中一个店小二来告诉她,「小姐,有客人让您亲自去二楼雅房找他。」
南镶华先是愣了一愣,然後才抬头看向二楼处,应道,「知道了。」
语毕,她便拿着一壶热茶和两只小巧茶杯,缓步走上了二楼。只见那门帘敞开的雅房里只坐着一个人,他就独自坐在那儿,一袭藕色缎袍已然揭露了他的身份。
南镶华嘴角微微一提,把手里的东西轻轻摆到了桌上,笑着说,「才想是哪个人敢让我亲自服务,早该猜到是你。」
段其仲也笑了起来,垂眸看着她动作流畅的替自己斟茶,「不然你以为会是谁?」
正提起茶壶的手微微一顿,南镶华敛下了眸色,把飘着热气的一只茶杯推到他面前。
见她如此,段其仲也没再多说什麽,只是拿起茶杯啜了一口,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过了些年,我竟不知道你的泡茶手艺竟是进步的如此神速。」
闻言,她笑了起来,那笑包含了许多压下心头的情绪,只简短的回一句,「熟能生巧罢了。」
她没说,其实她曾经痛恨泡茶这档子事,她也曾经把茶泡的极其难喝,若不是那个爱使唤她的户部尚书日日逼她泡茶给自己嚐,她也没办法练就出如今的功夫。
段其仲轻嗅那阵阵茶香,把视线放到远处的天山一线,「你已经好久没上来此处了吧,今日若不是我执意要你上来,恐怕你这辈子再也不会上来雅房这儿了。」
南镶华看着段其仲淡笑的脸,也随着他的视线放远了,「⋯⋯触景伤情,倒不如眼不见为净。」
「那不如把这伤情彻底放下吧。」他忽然如此说了一句。
「什麽?」
段其仲先是看了她好一阵,然後才缓缓的,握住她搁在桌面上的手,神色认真无比,「你知道我的意思。」
见此,南镶华怔了一下,随即苦笑了起来,「孙辉就算了,连你也如此。」
「孙辉固然是长大了,但是对於感情,他依然是个孩子,但是我不一样。」他一字一句的道,神色灼灼,「镶儿,我自小就认识了你,若不是当年的一些麻烦事,我们早就成亲了。」
看出她想开口说些什麽,他一下便伸出食指,轻柔的抵住她的唇,「我知道你放不下墨越朔,我也不想强逼你放下他,只是他已是离去之人,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你总不能为了他终身无情无爱吧。」
看着他诚挚的眼神,南镶华心中一阵五味杂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你不必担心,我还不至於到终身无情无爱的地步,他虽然不可能再回来,但我不想在心里还有他的时候,去接受另一个男人,这样对於你,或是对於任何人,都是不公平的。」
「镶儿⋯⋯」
她微微一笑,轻轻抽出她握住自己的手,将之覆在他的手背上,「若我真接受了你,那你觉得⋯⋯我该如何对得起为此流放的墨越朔,为此牺牲的宫正,为此伤情的墨越言,和我自己的良心?」
听她这麽说,段其仲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虽然我早知道你会拒绝我,但我总得试试,不然我知道自己不会轻易放弃的。」
南镶华神色一软,对着他轻吐了一声,「谢谢你,仲儿。」
晌午时分,南镶华见客栈里头的客人出奇的少,便带着几个丫鬟到客栈外头的小院子里散散心。二月初的天气,虽然还是有些冻人,但却好不容易有了暖阳露脸,自然添了不少暖意。
南镶华坐在院子里的石椅上,闭上眼睛,感受着冬日暖阳晒在自己身上的感觉,暖洋洋的,晒得连心头都是一阵暖,舒服的几乎让她想伸个懒腰。
那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只见一个丫头神色慌张的对着她道,「小姐!门外来了个客人,说是⋯⋯」
南镶华眉头一皱,不太高兴被打扰,但依然睁开了眼睛,「说是什麽?」
「说自己是什麽殿下的⋯⋯虽然奴婢告诉她小姐在歇息,但是他执意要见小姐。」
南镶华一听,神色一变,赶紧起了身走向大门处。
食堂里头的木窗子皆是敞开,外头明媚的阳光洒进了一室,此时的客人本就不多,因此她才刚走进去,便能轻易看见那个执意要见自己的人。那人一身华贵一着,衬的他是气宇不凡,彷佛无论身处何处,他都能抓住所有人目光似的耀眼。
她微微一个怔神,然後才朝他走近了几步,有些不确定的张口轻唤,「⋯⋯雅达尔王子?」
待她一开口,那人便转过身来,一双含笑的琥珀色眼眸一如往昔,深邃的五官也俊美如初。他看了她几许,才笑道,「听说娘娘离开了皇宫,本王才特地找到这里来。」
见到他出现在自己客栈里头,南镶华一下子没能适应,眨了好几下眼睛,「⋯⋯殿下怎会出现在这里?」
「来找娘娘啊。」他笑的飒爽,彷佛不知道有什麽不妥之处的样子。
南镶华看着他,不敢置信的摇头笑了起来,「在这里,不需称呼我为娘娘。」
雅达尔王子不甚在乎的耸了耸肩,指指食堂里的桌椅,「本王能坐着吧?」
「当然。」她立刻动作俐落的招呼他坐入位置,吩咐了几个店小二上茶点。由於他非同小可的身份,和周遭好几道好奇的视线,南镶华特别将他引到了包厢里头坐着。
於是,在孙辉有些不满的视线之下,她亲自领他进了包厢,眼角余光不时扫过了四周,却见外头竟是无一个护卫。依着他的身份,不太可能让他独自过来的啊。
「殿下是自己前来的麽?」她有些好奇的问道。
他点了点头,看着满桌的精致茶点,却始终没有去嚐,「有些事情,本王还是想亲自跟你说。」
南镶华看着他,也坐了下来。心里突然有些明白了他要说的,但却没开口点破。
只见雅达尔王子敛下面上的嬉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愧疚的神色,「对不起。」
闻言,南镶华露出了一个不太明白的表情,「殿下指的是什麽?」
「所有的事,包括红玉。」他垂下眸子,语气却充满了愧对,「本王实在没想过她会做出这等事来,在十九爷被下狱後的几日,她频频写信求本王接她回去,起初本王以为她是害怕被受牵连,却没想过⋯⋯她居然为了自己,不惜伤害身边的人,身为她的兄长,本王实在当之有愧。」
南镶华看着他,没有说话。
雅达尔王子抬起眸,看着她的双眸里藏着一丝痛苦的情绪,「本王本来让人告诉她,若是没有你手里的玉如意为证,本王绝不会认她这个妹妹,但你却还是原谅了她⋯⋯」
「我会原谅她,是因为我知道此事不能全怪她一人。」她淡淡的说,「当初,是你把她一个人送到异域来的,虽是为了和亲,但她却也因此被迫嫁给了自己不爱的男人。她做出这些事来纵然可恶,但是这背後却藏着更多的不安和寂寞,你身为她兄长,却在她最无助的时候不惜与她断绝关系,如此,殿下的确当之有愧。」
闻此言,雅达尔王子微微一怔,神色变得复杂,但却没有开口说一句辩解之词。
两人陡然陷入一片沈默,许久,都没人开口说一句话。
「⋯⋯本王实在不晓得该如何弥补你。」良久,雅达尔王子才开口道,声音有些暗哑。
南镶华缓缓的叹了口气,露出了一抹疲惫的笑容,「事已至此。何况我现在也恢复了我想要的生活,活的也够踏实,我还求什麽?」
见她那抹笑,他薄唇一抿,复而开口,「那个玉如意⋯⋯」
「那东西,我不能收。」她打断了他的话,微微笑了起来,「当初,我只是暂时保管,将来等你遇到了你想携手共度一生的女子,你再把那玉如意交给她吧。」
闻言,雅达尔王子深深看了她,然後才轻笑了起来,「你果真是个锺情的人,只希望本王将来⋯⋯也能遇到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子。」
「那是一定的。」她笑了起来。两人又聊了一阵,直到夜色降下,她才送他离去。
这晚夜色正好,她站在门边,仰头看着天上那一弯新月,俨然就是她衣襟下的缀饰。
「小姐怎麽在这给冷风吹着?」喜儿走到她身边,拿了一件披肩盖到她肩头上。
她笑了笑,却没动弹,只是伸手扯紧了喜儿替自己取来的披肩。
喜儿见她没打算进屋,也跟着站在她身旁,昂起脑袋看着那新月,咕哝了一句,「不知道还要过多久才能看到满月呢。」
南镶华闻言,低下头,轻轻一笑,「⋯⋯就是说呀。」
墨越朔,虽然这辈子她无法与他携手共度,但希望每一次的新月之夜,他都能同她一样,仰头望向他那曾经亲手系在她脖口上的承诺。
隔日稍早,当她一脚才刚踏进客栈之时,便被其中一个店小二给唤了住。
「怎麽了?」见小二犹豫的神色,南镶华皱着眉问道。
那小二不安的看了二楼处一眼,然後才道,「大小姐,方才有位公子把二楼的雅房全包了下来,还说了......谁也不许上去。」
⋯⋯若是哪天,那弯新月不只是她藏在衣襟下的承诺,那麽,她还能期待满月的那一天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