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鹅毛般的飞雪扑簌簌地下,沾染了南镶华的衣衫斗篷,亦沾湿了她颤动的眼睫。
她慌乱的跑至一处偏远的小亭子内,方才一路上被雪覆盖的花草树木刷过她的雪白斗篷,让上头被染湿了不少,冰凉冰凉的触感,眼下又披在她身上,不禁瑟瑟发抖了起来。
怎麽回事?难道她一开始就有所误会了麽?难不成想陷十九爷於不利的⋯⋯从来都不是墨越言麽?
越这麽想,她就越觉得自己心口发慌发凉。
墨越言如今肯定是恨极她了。
她总以为自己所求不多,以为只要墨越言不为难自己,墨越朔依然可以是她心里那唯一的人,可却不知⋯⋯就算她竭尽心力想瞒,墨越言也早就识破这一切。
只是他不想,也不愿戳破罢了。
他从来都不喜饮酒,这她是知道的。
忆及当初,她还是那个纯真无知的小姑娘时,曾以为自己倾心的人是墨越言,因此对於他的一切喜好,她从来都是了然於心的。
侍寝的那晚,她自作聪明的让墨越言饮了酒,却不知如此一举,却是让他彻底对自己心灰意冷。
就算他贵为九五至尊,他也一直待她极好,不管她如何闹腾,他也都由着自己,虽然一开始,她并不敢确定他对自己究竟是何种心思,但此时此刻,她才赫然发觉,他竟对自己⋯⋯是真心真意的。
他是真的把所有情意都放在自己身上的。
想起多年前,在宝仙镇河岸桥上的那一晚,他曾对自己许下的诺言,她从来都不把它当一回事,可他⋯⋯却一直一直,坚持到了今时今日,坚持到了他真的实现诺言的那一天。
『等我哪天真的登基了,我就让你名正言顺的留在我身边,可好?』
如今,时光冉冉,她竟是再无面目回想当初那个一个劲儿甜唤他「太子哥哥」的自己。
「夜晚雪地路滑,又寒意侵体,还请娘娘多保重身子些。」听见身後的声音,南镶华微微一惊,旋过身,却见平时待在墨越言的方公公正与一些小厮站在她身後,手上分别拿了一把遮雪的纸伞,和一个小巧的暖手炉。
她眼睫颤了颤,接过了方公公递过来的东西,冰凉的双手抱住那暖手炉,那暖人的温度一下子窜入了她的手心,「这是⋯⋯皇上让你拿过来的麽?」
方公公看着她,只是笑,并没有答话。
见此,她的胸口又是一紧,双眸微垂,问了一句,「十九爷的府中究竟是如何生变,还请方公公细细为本宫说来。」
方公公欠了欠身,然後挥手遣退了身後若干小厮,方才开始说,「其实在十九爷府中事发之前,宫中就有了流言蜚语,说十九爷不满先帝把皇位交予皇上的话,甚至还传言,说十九爷府中的若干人等早就心生谋逆之意,想除掉皇上,让自己主子取而代之。」
听了此话,她面色一白,「是谁人传了这样的流言?」
「究竟是谁放出了流言,我们无从得知,但皇上也知道此话不可信,一连三番两次都没去在意,甚至惩处了几个被人逮到在後头乱嚼舌根的宫人,於是从此便无人敢再议论此事。」
所以墨越言一开始的确是信墨越朔的,南镶华抬眼看着方公公,深知他还没说完。
於是方公公继续道,「直到後几日,有无端生事之人告诉皇上,说自从娘娘您出宫之後,十九爷便日日以密函通信於塞外,皇上听了,大怒之下⋯⋯才派人搜查了十九王府上下。」
听到此处,她早已觉得自己双膝发软,险些瘫软於地。
方才方公公说的那些信,她是知道的,分明是墨越朔千交代万交代,要雅达尔王子好生照顾她,别让她挨饿受寒了之类的话,字字句句都是牵系於她。
没想到⋯⋯墨越言开始起疑动怒的原因,竟是为了自己。
南镶华深吸了一口发抖的气,尽量让自己语气平稳,「⋯⋯那他们搜到了什麽?」
方公公低了头,声音放小了一些,「奉皇上旨意,他们在十九爷的卧榻下方搜到了一稻草人偶,上头插针无数,更是写上了皇上的生辰八字,如此诅咒君王的大罪,确实足以致死。」
⋯⋯害他之人不是墨越言,又能靠近他的卧榻之处,那必是他身边亲近的人,究竟是哪个小厮,亦或是哪个宫女会做出此等卑鄙之举?
可十九王府内上上下下几千名仆役,她又该从何找起?该从谁找起?
她握紧了手中的小暖炉,沉声问道,「十九爷⋯⋯如今在何处?」
似是早知道她会这麽问,方公公低眸笑了笑,「娘娘莫急,皇上方才特意吩咐了奴才,说是让娘娘去和十九爷见一见。」
闻言,她滞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见的,「这是皇上的意思?」
方公公缓缓点了点头,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明日便是行刑的日子了。」
下意识的,她紧紧咬住下唇,直到一抹血腥味蓦地传来,才让她松了口。
「还请娘娘随奴才来吧。」方公公叹了口气,白烟顿时飘散了开来,他挥挥手,让方才的几个小厮随侍在後,便领着南镶华离开了那小亭子。
南镶华随他走了好一段,终是停了下来,刚抬眼,便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
触目所见的,是两扇高耸厚实的灰色宫门,颇有冷清萧瑟之感,前头降着厚重的铁栅门,门外亦站着三两全副武装的带刀侍卫,如此看上去,戒备很是森严。
这是爹爹当年被拘禁起来时待过的地方,里头是一处冰冷的牢房,那样子连她至今忆起都还觉得畏惧,心中意识到墨越朔也被拘在此处,她便是一阵难受。
只见方公公朝看守的人示了意,那厚重的铁栅门才被人缓缓升了起来,一阵阵刺耳的摩擦声响几乎要刺破她的耳膜,待那石青色的宫门被人从里打了开,她才一步步走了进去。
「奴才就送娘娘到此处了,还请娘娘自行斟酌时间。」方公公送她到门口处,便躬身说道。
「知道了。」南镶华点了点头,扯紧了自己身上的雪白斗篷,迳自跨步入了门槛。
刚刚踏入此处,南镶华便觉得全身上下无不充满着寒气,外头虽然严寒,可这地方却不亚於外头的寒霜飞雪,一样冷的厉害,就算她此刻穿着御寒的靴,也依然像赤脚踩进雪地里一样。
里头是一间极为简陋的房室,灰石为壁,枯黄的稻草堆被当成了草蓆,随意铺在了地上,唯一通风的方形小窗上却镶了好几条铁竿子,任由外头寒风呼呼的刮进来,寒气盈满一室。
南镶华一看到那个坐在乾草堆上的人,便止不住红了眼眶,双眸也蒙上了层雾气。
墨越朔如今正穿着一件暗色常服,模样与平常无异,虽然衣裳不至破败,但却单薄的可以。
他紧闭着双眼,挺直的鼻梁在他俊美的五官上投下一层暗影,双眉依旧凌厉,薄唇紧抿着,他就正坐在哪儿,单薄的衣裳衬出他健硕的身形,身子端正的彷佛是在打禅一样,看不出一丝落魄之态。
许是听到她踩过乾草堆的声响,他稍稍隆起了眉头,然後缓缓的睁开双眼。
那双深邃漂亮的桃花眸子看着她半晌,似有惊异之情闪过,但很快的便只剩下了然。
南镶华只站在离他有些距离的地方,没有再走向前,一时之间,两人都没开口说一句话,良久,他才微微扬起了薄唇,露出了一抹浅浅的笑,哑声道,「你来了。」
没有「镶妃」,也没有「娘娘」,就只有那三个简单的字,就足以让她鼻头酸的更加厉害。
此时陋室内只有她和他二人,她自然不会顾及其他,只是一个劲儿的抽噎抹眼泪,却像怎麽抹都抹不完似的,惹得满室的抽噎声回荡不已。
见她如此,墨越朔笑的更加柔和,他没有起身,只是朝她伸出了一只手来,朝她笑道,「过来我身边。」
她不知是盼了多久,又是念了多少回,才又听见他对自己说出这一句话,那双早已红透的双眼再也受不住,泪水倏地夺眶而出,在双颊上流淌而下,奔流不止,像不要钱似的拼命往下掉。
她一下子扑到墨越朔的怀里,双手紧紧扯在他腰侧,他身上那阵熟悉的味道一下子充满了她的鼻间,让她一直以来所积压的那些情绪立刻排山倒海而来,如雪崩一般的煞不住。
听见她哭,墨越朔有力的双臂也一样紧紧拥着她,脸颊贴上她的发顶,身子在微微颤抖。
「⋯⋯不是说恨我麽?」他似乎想缓和她的情绪,想找些话来揶揄她,可那声调却是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竟像是将哭之人会有的语调。
南镶华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脑中不时想起那日的恶梦,他在自己怀中闭上眼睛的样子,他强撑着意识迷茫看着自己的模样,全都让她心痛如绞,如万箭穿心那般。
墨越朔捧起她被泪水浸湿的双颊,硬是勉强自己露出一抹笑来,「知道麽......我此生最後悔的事情,就是答应帮你跟太子哥搭红线。」
那一声「太子哥」,在此时此刻勾起了太多的回忆,现下想起,却是更多的人是今非。
「无论你当初有没有答应⋯⋯那红线都是系在你我身上的。」她紧紧扣着他的掌心,如此十指相扣,却仍是无法成全一个辈子。
墨越朔温和一笑,抬手拂了她额前的发丝,温柔的像是羽毛拂过一般,「我知道,我也相信。」
「既是相信⋯⋯那当初为何不带我走?」南镶华仰着哭花的小脸,有些绝望的看着他。
「傻镶儿。」墨越朔眸中似有泪光一闪而过,柔声道,「你看过芙蓉,我也曾助她逃出皇宫,可你看看她後来落得怎样的境地,她也同样家世不凡,生的貌美如花,但最後却为此成了花魁,同样是生不由己,镶儿,我不会让你落到那样的地步,绝不。」
南镶华本开口欲言,却被墨越朔温柔的用手指抵住了唇,「况且⋯⋯你也知道皇上的性子,我看得出来,皇上他也是真心喜欢你的,有我存在的一日,他就决不会放过我。」
听他这麽说,南镶华啜泣着摇了摇头,「到底是谁人陷害你的,你究竟知是不知?」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墨越朔笑了笑,「我当然知道。」
闻此言,南镶华猛地抬起头,瞠大眼睛问道,「是谁?」
见墨越朔脸上淡笑的表情,南镶华几乎是下一刻就从他的神情中得到了答案,困惑的摇头道,「不可能,不会是红玉,她身为你的妃子,这麽做等於也把自己推入火坑!」
墨越朔低眸,面上神情依然是淡笑,好似寻常谈天的语气一样,「她不会被连累的。」
南镶华不解,「为何?」
墨越朔弯唇,带笑的眸子看着她,伸手怜爱的抚了抚她的脸颊,「因为那东西是在我的卧榻下找到的,而非她的卧榻,自成亲以来⋯⋯我们都是分榻而眠,从未同床共枕过一夜。」
南镶华心里大震,没料到此事竟是身为十九王妃的红玉所为,更没料到......他们夫妻之间的相处竟是如此。
「我早有料到她会这麽做,毕竟嫁给我,也非她自己所愿,只是我依旧是大意了,没注意到那些信会被她看见,让她抓住了把柄。」他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
想起那些字字牵系於自己的信,南镶华心口一紧,如今这境地,却是让她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屋外的打更声忽地响起,本还黯淡无光的夜色泛出了一丝丝的白,想来也该是到了破晓时分。
南镶华紧抓着墨越朔的手,颤抖着道,「我不要你离开,我不要这样⋯⋯」
墨越言已经不可能放过他了,就算这次,他知道此事是红玉所为,放过了墨越朔,那麽下一次呢?下一次她该如何去面对失去墨越朔的苦痛?下一次她又有何脸面,有何立场去跟墨越言求情?
他们终究没能成全这段情,就像她终究只能是他哥哥的妻子一样。
在那一刻,她忽然发觉,两颗心走在一起容易,但要守在一起,却很难。
「镶儿。」墨越朔小心翼翼的捧起她的脸,神色灼灼的望着她,「那日在秋日凉亭里的诺言,我从没有一刻忘记过,在我心里,只会有你南镶华一个女人,此生此世......至死不渝。」
她低下头,把自己的脸埋进他的掌心里,早已泣不成声。
一行清泪划过墨越朔的脸,「我当时还想,就算⋯⋯你对我只剩下恨⋯⋯也没有关系。」
意识到他的话与自己的梦中相符,她立刻急道,「不许你说这样的话!」
墨越朔扬起唇,忽然拉过她的身子,在她唇上深深一吻,缠绵了一阵後方才松开,双眸深深的望着她,像是要把她的模样牢牢刻进心底一样,一遍又一遍的逡巡探究。
「娘娘,时候差不多了。」屋外就突然响起了方公公的声音,让南镶华惊了好大一跳,惊慌的看着墨越朔,却见他眼中虽有泪光隐隐闪烁,但却依然面色温柔的看着她微笑。
南镶华紧紧握着他的手,不愿松开,见墨越朔温柔的一指指将自己掰开,诱哄着她放手的模样,不禁哭道,「不要⋯⋯我不要走⋯⋯呜呜呜我不走啊⋯⋯」
「乖,镶儿听话,快些跟公公回去,刑场的东西不乾净,别看的好。」他竟然还在笑着哄她,像是在哄自己溺爱的小孩子一般,但那微哑的声调中却有了哽咽。
方公公见不是办法,只好让几个小厮上前拉住她,南镶华却不领情,不停踢踹那些阻扰她的人,直到那三两个小厮好不容易制住她了,才把她越拉越远。
「不要!墨越朔......墨越朔!」泪眼中,墨越朔的身影越距越远,那样好看的脸蛋上,自始自终都扬着抹柔和的笑意。
那笑,就像是三月春风那般,那麽样⋯⋯那麽样的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