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刮起了一阵充满寒意的秋风,让独自走在廊上的南镶华瑟缩了一下身子。
穿过几个回廊,踏过几格宫砖,她一路走至户部大门前,伸手轻抚门板,迳自推门而入。
待她把自己身上的罩衫卸下,她便走到自己的木案旁,坐了下来,开始翻阅案上厚重的公文。
一连好几日下来,她都是最早进到户部,也是最晚离开的那一个。
其余官员虽有些好奇与不解,但却也不敢过份干涉她的意思,只能在每每大夥儿要离开之前,劝一劝她,希望她早点回宫歇息,否则若是他们比一个妃子还早收工,落到皇上耳里,怕是不太妙。
这日,天上早已降下夜幕,南镶华的案上却依然燃着橘黄色的烛火,随着外头的夜风,摇曳生姿的晃啊晃,映的她细致的侧颊明明灭灭了起来。
宫正正巧从他的办公厅里缓步走了出来,脚才刚朝前踏了几步,便见一个单薄瘦弱的背影依然映在一盏烛火当中,不禁微微顿了一顿,微凉的双眸里闪过一丝不忍。
南镶华显然没注意到身後的人,只一个劲儿的埋头对帐写公文,毛笔横竖一撇,工整的字迹便一个个落到了粗糙的纸上,动作端的是行云流水。
每逢手腕酸疼的时候,她都会叹口气,轻轻甩了甩手之後,复而继续执笔。
宫正在後头看了,抿了抿唇,然後把自己手里提的木盒掀了开,里头放的,是他本来要带回府上的宵夜,但见了她这般模样,倒是让他於心不忍了起来。
於是当南镶华终於放下笔,侧过身时,便见到了正要把那宵夜放到她身旁的宫正。
她微微一愣,却见对方也是刚反应过来的样子,好似是被她正巧撞见自己的举动,略感尴尬的神情浮上宫正的脸,只见他轻咳了一声,避过她的目光,「⋯⋯吃了才不会对错帐。」
见此,南镶华一下子「噗哧」笑了出来,这是数日以来她头一次真心发笑,看她展露笑颜的模样,宫正微微一怔,心里似乎稍微放心了一些。
「这麽晚了,宫大人也还没回去,不如宫大人和我一起吃了这点心啊?」南镶华不忍笑太久,她太熟悉宫正的性子了,笑久了怕是他会恼羞成怒。
宫正这才把视线移到她身上,然後又看了看那盘点心,总归来说,这的确是让他填饱肚子的宵夜。
南镶华微微一笑,算他默许了,因此她便拖了张椅子过来,让宫正坐在一旁。
盘子中的是两个手掌大的芝麻甜饼,南镶华一向喜欢吃甜食,这下可高兴了起来,伸手便抓了一个来吃,她两手捧着一枚甜饼,一口口啃的模样,像极了饿坏的小松鼠。
宫正微微一笑,也跟着慢条斯里的吃了起来,饼里的芝麻馅儿香气满满,让人嗅了都直咽唾沫。
吃完芝麻饼,宫正看了南镶华一眼,这一看可就让他又扬起了一抹浅笑,在她的嘴角处,正好黏了一粒小芝麻,模样着实令人发笑。
「怎麽?」南镶华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瞧,好奇问了一声。
宫正只笑着摇了摇头,然後伸出手,用他温暖的拇指指腹轻轻抹去她嘴角的芝麻籽。
南镶华见他如此细心的举动,不由得微微一怔,过了一阵,才低头说了一句「多谢」。
「⋯⋯那日的婚宴上,我没见着你呢。」宫正突然说了一句,面色还是淡淡的,没有一点探询的意思,但却让南镶华脸上的表情褪了个乾净。
南镶华起先没打算回话,但过了几秒,才说了一句,「那日⋯⋯好似有打雷呢。」
听她这麽一说,宫正沉默了下来。
那日的确是下了场倾盆大雨,像是连上天都在哭泣似的,打湿了这天地间的一切万物。
他是知道她讨厌雷声的,因此这次,他没有接话。
见他沉默,南镶华微微一笑道,「多谢宫大人把这甜饼分给我吃,时候不早了,大人也快回去歇着吧,明儿还要继续对帐呢。」
宫正看着她,见她脸上浅浅的笑意,只淡淡的「恩」了一声,然後便随着她走出了户部。
於是当户部的大门被嘎吱一声打了开,南镶华和宫正双双走了出来之後,便见到外头站了个人。
「萧王爷?」南镶华看向站在外头的萧乘风,脸上止不住的讶异。
只见萧乘风也同样抬起眸子来看她,有些倦意的神情上多了一些急切的探寻,但在看了南镶华并无大碍的样子之後,紧绷的表情才放松了一些。
他此刻正穿着一袭湛蓝色的军装,微微喘气的模样像是刚从他处赶过来一样。
宫正微凉的目光看向萧乘风,然後侧过身,对着南镶华道,「⋯⋯我就先回去了。」
南镶华立刻看向他,脸上表情还因为萧乘风的出现而惊讶着,过了一会儿才道,「那我就不送了,宫大人慢走。」
宫正只点了点头,然後就被过身去,朝另一条路离开了。
待目送宫正离开,南镶华才忙走到萧乘风身前,对着他道,「你怎麽来了?是有什麽要事麽?」
萧乘风浅浅吸了一口气,才微微扬起了一抹疲惫的笑,「没有要事就不能来找娘娘您麽?」
南镶华知道他在说笑,好笑的轻槌了他一下,然後便跟着他走离了户部。
两人就这麽肩并肩的走了一段,良久,萧乘风才沉吟了一声,缓道,「⋯⋯我说你还行吧?」
如此一个问句,却让南镶华怔住了。
思绪飘回当初,在首次碰到墨越朔出征的那次,萧乘风也是在她日日消沉的时候,问了一句「你还行吧」,如今,虽是今非昔比,但却同样让她鼻尖一酸。
南镶华忽然垂下脑袋,逼的自己眼眶的泪水只能在原地打转,硬是不让泪水倾斜而出。
她从来都不是个爱哭的人,但她却发现,自己落泪的次数竟是一年年增多了。
忽然身子一暖,她惊了惊,这才发现萧乘风竟是把自己拥在了怀里。
「萧王爷⋯⋯」她为难的唤了一声,作势要退开,她知道他不是那个心思,但是她现在毕竟是皇上的妃子,如果这一幕被旁人瞧见了,那他势必会有所遭殃。
但,萧乘风显然一点也不在乎。
四周都是掩人耳目的花草树丛,况且天色已晚,这个时辰也鲜少有巡守的人,他紧紧抱着她,眉宇紧锁,「我不希望你成天强颜欢笑的,那样子,我不喜欢。」
南镶华怔了怔,没有回话。
对方温暖的胸口正紧贴着她,那强而有力的心跳声是此刻最响的声音。
「是不是有点後悔没让我提亲了?」过了一阵,他略带笑意的声音忽然问了一句。
南镶华扬起了一抹哭笑不得的表情,轻轻的从他怀里退了开,「⋯⋯时候不早了,要是我再不回去,那几个丫头还要以为我想不开,投井去了。」
一句玩笑话,却让萧乘风变了脸色,他忽地拉住了她的手,让本要转身的南镶华吓了一跳。
「我不许你这麽想。」他突然肃了神色,说道。
南镶华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应给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却是笑了出来,「傻子,你还真以为本宫会放弃这麽好的皮相,这麽好的生活和地位,只为了一段情麽?又不是言情册子。」
说到那『本宫』二字,她刻意加重了语气。
听她这麽一说,萧乘风才缓和了面上神情,有点不好意思的松开了她,「⋯⋯是我多想了。」
是夜,待两人在月色下小叙了一阵之後,萧乘风才把南镶华送回宫去,在进去之前,她特地回过头,对着萧乘风笑着挥了挥手,这才随着喜儿走了进去。
萧乘风站在原处,看着她方才对自己的那一笑,回过身子,摇了摇头,嗤笑了自己一声。
月色下,另一人正站在花园里的大树後方,一袭夜风吹来,扬起了他墨色的长发,掩住了那张面无表情的俊容,他撺紧了手里新月形的缀饰,看到南镶华终於回了宫,这才转身离去。
翌日早晨,南镶华不同往日起了个大早,让喜儿替她梳妆打扮了起来。
看着她难得脸上带着淡笑的样子,喜儿小心翼翼的问道,「小姐这是要去哪儿?」
南镶华低眸弯了弯唇,让喜儿帮她换上了一袭鹅黄色的裙袍,柔柔淡淡的色调衬的她一张俏脸越发清丽了起来,她已是许久没穿这种亮色的衣裙了,「去给十九王妃回个礼。」
闻言,喜儿正帮她梳头的动作顿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
见她没有接话,南镶华像早就料到似的低笑一声,然後正眼看向梳妆案上的铜镜,上了淡妆的脸上扬着浅笑,见没有半点强颜欢笑的意思,她才放心了一些。
那日的婚宴,她没有到场,因此亲自去道歉本就是应当的,毕竟她可是主婚人,不去回礼显得太失礼了一些,况且,她也想让自己知道,她是可以慢慢放下这一切的。
无论是对於墨越朔,还是对於这段情。
当轿子来到墨越朔的殿前,她缓步走了下地,深吸一口气之後,才低眸笑着随几个下人走了进去。
不知是凑巧还是别意,墨越朔并不在府中,因此与南镶华一同坐在厅里的,正是红玉。
她正穿了一件华美的赤红色裙袍,把那玲珑有致的身材衬的更加柔美,更加明艳照人。
只是那张秀丽的脸蛋上没有任何笑容。
「红玉妹妹到这里也有一段时间了,可还有不适应的地方?尽管跟本宫开口没有关系。」南镶华也不介意,只是笑着说道。
红玉视线垂了垂,淡淡的应了一句,「臣妾一切安好,不劳娘娘操心。」
「那就好。」南镶华笑着喝下一口茶,「本宫也是答应了你哥哥要好好关照你,既是如此,本宫一定说到做到。」
提到雅达尔王子,一抹似是不高兴的神色闪过红玉的双眸。
意识到两人之间尴尬的沉默,南镶华吸了一口气,然後道,「十九爷⋯⋯是本宫的好友,他若是欺负妹妹,或是对妹妹不好,你可要告诉我,本宫替你教训他。」
说着,她面上不改笑容,然後又深吸了一口隐隐颤抖的气,好压下胸口的酸涩。
这下红玉倒有些惊讶的瞥了她一眼,但却又很快的恢复了淡然的面色,「臣妾记下了。」
南镶华笑了起来,然後朝喜儿摆了摆手,对着红玉道,「对了,妹妹大婚那日,本宫因为病着,不好给你们添晦气,因此缺了席,眼下只能带些礼物来给妹妹赔罪。」
说着,便让喜儿和几个丫鬟把备好的礼物一箱箱搬进来,大多是衣料绸缎和头簪饰品,都是女孩子会喜欢的东西,待最後一箱搬进来,南镶华挥了挥手,示意这一箱她要亲自揭开。
「我怕妹妹想念你们家乡的东西,引此特地让人运了一些来,还望妹妹喜欢。」她笑着掀开那箱子,里头的衣着无疑是他们草原民族常穿的样式,各各都是精美的料子和绣工。
红玉一看,双眼惊讶的圆睁,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些衣服。
见她似乎还喜欢,南镶华这才放心了,开口说了自己最难以开口的一句话,「恭喜妹妹⋯⋯嫁予我们骁勇善战的十九爷。」
听了这一句话,红玉的脸色突然变了,她松开手里的衣饰,略带怒气的站了起来,「既是被人强迫来的婚事,何来的恭喜一说?」
站在一旁的喜儿见她态度不恭,皱起眉头就要开口训斥她,但却被南镶华扬手拦了下来。
「本宫就不打扰妹妹午睡了。」南镶华像是不介意似的缓缓起了身,微笑道,「妹妹快进去吧,外面日头大,不劳烦妹妹送了。」
她不怪红玉如此的反应,因为无论是谁,都会怨恨自己的命运安排在别人手里。
她其实就跟自己一样,被迫嫁给了自己不喜欢的人,却无力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