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镶华和宫正步行迈向大殿之时,外头漫天飞舞的雪依然持续下个不停。
宏伟的黄檐朱漆大殿前是一长排的灰石阶梯,被积雪覆盖的地方已被宫里的小厮给扫出了一条道路来,可上头裸露的石砖地依然湿漉漉的,南镶华得稍稍撩起裙摆才不会有失足之虑。
等他们终於爬上了那排湿漉漉的阶梯,所见的是两扇紧掩的镶金门板,大门前纷纷站着身穿厚重盔甲的侍卫,宫正带着南镶华从容越过他们,才见里头一个太监模样的人迎了过来。
「宫大人来此是所谓何事?」那太监显然只认得宫正,不认得南镶华这个新官,只一个劲儿的朝他点头哈腰道。
「我们有要事要见见皇上,还请公公通报一声。」宫正沉着声线,语气里却带着不容质疑的压迫。
那太监似乎没听出宫正声线里的暗示,只露出一抹为难的神色,「皇上这刻正在里头处理公文呢,奴才认为两位大人要是明日再来会好些。」
见此,南镶华急了,「公公就通融一下吧,我们是真有急事要见皇上,如若不然,我们也不敢在这刻前来打扰啊。」
正当南镶华苦苦哀求,一只温暖的手心压在她的肩头上,她顿时一怔,回过头来便看见墨越言不知何时已在大殿前方的空地下了代步轿子,踩雪走了过来,温和一笑道,「才想说你为何还杵在外头不进去,难不成是这位公公不肯给我太子爷赏脸麽?连进去通报一声都不肯。」
那太监一看是太子爷,又听他虽然语气温和,可话里的意思分明是在指责他这奴才,不禁吓得跪了下来,「奴才该死!奴才这就进去替太子爷通报!」
南镶华看他吓得落荒而逃的模样,再看看身後墨越言笑的一脸无害的表情,冷汗不禁滴呀滴,心道这太子哥哥果然是个惹不起的人物。
待有人出来请他们进去,南镶华才提了气,随着宫正和墨越言跨进了沾染着些许湿气的门槛。
金碧辉煌的殿内被人烤的暖烘烘的,银白色的炭块在炉子里头被火舌烧的叱叱作响,南镶华这才把自己手里的暖手炉藏在袖带里,把被冻的发紫的指尖探了出去,感受里头暖人的温度。
「曹公公。」宫正的一声叫唤扯回了她的注意力,她怔怔的看向眼前把那道圣旨传进她家门内的曹公公,过了好半晌才勉强扯出一抹笑,跟着宫正朝他问候了一声。
曹公公依然微笑着和他们点点头,好似昨日下午那混乱的情景不曾在他眼前发生过一样,而他显然是明白了他们来此的目的,看了墨越言一眼後便颔首作了一揖,「大人请稍等。」
南镶华望了宫正一眼,宫正也朝她看来,对她点了点头。
在等待的片刻,南镶华试图安抚自己紊乱的一心,尽量不去想自己如此做可能遭遇的後果,直到曹公公的一声「大人这边请」刺进了她耳里,才让她猛然惊神。
在走进去之前,南镶华回过头,见墨越言没有要跟进来的意思,紧绷的情绪登时放松了大半,心想看来太子哥哥目前还没有要揭露她的意思,於是她便再一次谢过了墨越言,回过身跟上了宫正。
看着她朝自己回眸一笑的模样,墨越言的眸色由淡转浓,化为唇角一笑。
当南镶华一踏入勤政殿之时,里头压抑的气氛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好在此刻宫正有陪在她身旁,要不然她真想就此逃离此地。
厅内一室明亮,地上铺的丝绒地毯比太子殿内的还精致细腻,只见一只四角高矗的描金木案横在正中央,上头层层叠叠堆满待批文卷,一旁陈列了一架极好的玉管毛笔,极好的砚台,和几枚祥云状的纸镇,亮闪闪的模样彷若纯银。
南镶华没胆去瞄那位上的人,只跟着宫正一个咕咚就跪了下去,眼里所填的只有那双考究的绣金黑靴。
「臣等叩见皇上。」她和宫正齐一说道,脑袋瓜子贴在地儿上。
面前的人先是沉默了半晌,才拉起一声低沉低沉的语调,带着哑音道,「起吧。」
「谢皇上。」二人再度直起了身子,可当她望向面前的人时,一股震慑蓦地让她僵在了原地。
在她面前,那本该是英气逼人、丰神朗朗的九五之尊,此刻却是鬓发欲渐斑白,两颊消瘦的模样。
他面露威仪之相却显疲惫之色,只有那双炯炯有神的眸子,厉色未减半分。
南镶华强压下心头那一股酸涩,垂眸不语。
「怎麽,难不成那道圣旨里头有二位不解之处?」一身明黄龙袍的男子微微阖眼,缓道。
宫正微微一躬身,代南镶华开了口,「回皇上,那道圣旨里字字皆是皇上亲口讽喻,臣怎敢有不解之处?臣就是读懂了,才来见皇上的。」
「哦?既是如此,你们又有何事急着来见朕?」
「臣希望⋯⋯皇上能撤回那道圣旨。」说话的依然是宫正,南镶华在一旁不住眼眶泛红,她只是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宫正,若是他因为此事而有了什麽万一,她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意识到自己眼眶儿发热,她忙眨了眨眼里的湿润,低垂着脑袋,等着皇上的反应。
「撤回?」男子睁了眼睛,鹰目一般的凌厉视线扫过他们两人,「你们想抗旨?」
偌大的厅内,本就压抑的气氛此刻越渐沉重。
「臣岂敢违抗圣意?只是臣和南姑娘从来都只是同僚关系,不曾想过成亲一事,况且皇上也知晓,臣是一个寡情薄意之人,实在没想过和任一女子共结连理,臣只求皇上能接受我们的请求。」
南镶华听着宫正的说词,紧紧咬着自己的下唇,直到嚐到一丝血腥味,才蓦地松开。
「恐怕你们两人心思各异吧?」过了一阵,男子稍稍扬起了一抹讽刺的笑,望向宫正,「朕记得当初让她取代宋书位子的,似乎是你吧?」
闻言,南镶华猛地愣了住,抬眼望向宫正,只见他淡漠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没有回话。
⋯⋯当初,让她成为他贴身秘书的,是宫正自己麽?
南镶华神色一敛,她早知道宫正对自己的意思,因此当她得知这个事实的瞬间,心里头并没有讶异太久,真正啃食她内心的,只有心酸,於是她张口道,「皇上,臣能否单独和您谈谈?」
话一出口,宫正立刻瞠大眸子朝她看来,不待他有所反应,皇上便望了南镶华一眼,应允的点了点头。
宫正本想开口辩驳,可既然皇上已经应允了,他也不好再多说些什麽。
在走出殿外之前,宫正微微把目光掠向南镶华,却见她脸上毫无退却之情,那双总是盈满倔强之气的眸子此刻充满了坚决,见此,他垂了眸,随着一旁的太监迈出了勤政殿。
於是偌大的厅室里头,只剩下她和皇上二人。
南镶华先是深吸了一口气,然後才开了口,沉稳的语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避讳,「皇上明监,我和宫大人确实心思各异,违抗皇上意思的,只有臣一个人。」
男子微倾了身子看向她,低哑的语调里添了一丝危险的气息,「你可明白自己在说些什麽?」
「臣明白。」她蓦地跪了下来,神色毫无怯懦之意,「臣不敢欺瞒皇上,也不敢连累宫大人,违抗圣意的罪罚臣能一个人承担,只求皇上能答应撤回圣旨!」
见她如此单刀直入,男子微眯了眸子,开口道,「宫正是如今朕最欣赏的人才,他虽没显赫家世,但他单凭一己之力便能成为户部尚书,如此才能已实属难得,何况他相貌堂堂,多少闺中千金想嫁予他,多少朝中官爷多次求朕主婚,朕特赐这桩婚事予你,你却对此弃若敝屣?」
南镶华下意识的握紧了双拳,「臣只觉得自己不能对不起宫大人。」
「为何你会觉得自己对不起他?」微哑的嗓音依旧浑厚,透着十足的寒气,「难不成你做了什麽见不得人的事儿?还是说⋯⋯你已和其他男子有了私情?」
南镶华一惊,整个人冻住了。
一滴冷汗滑过她的额颈,凝聚在她的下巴处,坠进了她的衣袍里。
「朕知道你和朔儿之间是什麽关系。」皇上语出惊人,「也知道他那日发狂是为了什麽。」
闻此言,一股寒气顿时窜入她的四肢百骸,一股深深的恐惧和绝望把她逼近暗无天日的深渊里。
皇上他⋯⋯知道了她和墨越朔之间的关系?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打从朕第一次见到你开始,朕心里就有了这个预测。」男子向後靠到椅背上,明黄色的龙袍上的五爪祥龙怒气勃勃,张牙舞爪,「可朔儿是朕的儿子,他背负的东西是你一个小丫头所料想不到的,你为何还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去接近他?你明知这样做不会有什麽好下场,为何还执意如此?」
南镶华张了张口想说话,可却发现自己什麽也说不出来。
男子叹息了一声,垂了视线看着跪在地上的她,「南镶华,朕确实是欣赏你,朕也知道你在户部颇得名声,你胆大心细且冰雪聪明,比起你父亲,朕觉得你更是一个可造之材,可你为何要做出如此盲目的事儿来?」
南镶华没有答话,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在发颤。
「你冒着失去性命的风险,不惜把宫正也牵扯了进来,你可曾想过,若是宫正因为你的一点儿女私情,而害了他陪你一起丧命,你的良心可会安?」他的话彷佛是一次次沉痛的抨击,把她伤的体无完肤。
「上次,你为了救回你爹,擅自跪在朕的寝宫外大喊,这次,却又是为了一己之情而前来违抗圣意,你可曾想过,自己是个自私之人?」
他的话犹如利箭一般,直直贯穿她的心口处。
自私之人⋯⋯她是个自私之人?她是麽?
她一直认为自己最难揣测的,是这天子的心思,可到了这刻,她才发现,原来⋯⋯他早就看穿她的一切了。
等她好不容易能开口说出话来,却又发觉自己唇角颤的厉害,「那⋯⋯那麽皇上当初为何还要执意让臣进这宫里来?」
她记得当初萧乘风来宝仙镇带话,说她承蒙皇上赏识,能够进宫学习户部之管账事理,可既然皇上早发现了她和墨越朔的事,为何还要执意让她入宫?把她从此扔的远远的岂不更好麽?
只见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深深望着她,让她不由得胆寒。
「因为,朕要你晓得,在这宫里,不是每件事都能尽如人意。」
外头的风雪依旧严寒。
南镶华缓步走出大殿大门,长长的袍摆拖曳在身後,拉出一条浅浅的雪痕。
一道黑影顿时笼罩了下来,她抬头,看见墨越言正站在自己面前,俊容上未减一丝平时的温和,他撑了一把挡雪的纸伞,掩盖在他们二人的顶上。
「宫⋯⋯大人呢?」南镶华有些有气无力的朝他问道。
「我先让他回去了。」墨越言温言朝她说道,一只手环住她的肩头,带着她走下了那排湿漉漉的灰阶,「风雪有些大了,我让轿子送你回去吧。」
南镶华脚下的步子踩在雪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在走到不远处的轿子前,她停下了脚步,只手抓住墨越言的袖摆,揪的紧紧的。
「怎麽了?」墨越言回过身子,见她头低低的,看不清她此时脸上的神色,不由得问道。
「皇上⋯⋯皇上他撤回了那道圣旨。」她吞吐道,声音里满是哽咽,「可为何⋯⋯为何我心里是那样害怕⋯⋯太子哥哥,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了⋯⋯」
墨越言闻言,微微一怔,伸手触上她的脸颊想让她抬起脸来,可却触到了满掌温热的泪水。
她的脸上布满了泪,豆大的泪珠不停的滑下她的脸颊,一声声压抑的哽咽成了一串串的啜泣。
皇上说她是个自私的人,她不惜为了自己想要的一切,而义无反顾的去争取,无论那是否会惹来杀生之祸,无论那是否会赔上他人的性命。
越是这样想,她越觉得自己是个糟糕可恶的人,她越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脸面再面对任何一个对她好的人。
「傻子。」墨越言轻柔的抹去她颊上的泪水,然後只手把她揽进自己怀中,「在我眼里,你就是一个傻子,对任何事都义无反顾,却又害怕有人会因此而受到伤害。」
她微微一怔,窝在他温暖的怀里,动弹不得。
「小傻子,你不知晓自己眼里的那股倔强之气有多迷人,为何还要在乎别人对你的看法呢?」墨越言低沉的声线连带着温热的气息一并回荡在她耳畔。
「太子哥哥⋯⋯」她抬手想推拒,可却换来对方更紧的力道,就在此时,一声踏雪的嘎吱猛地传来,她微微一惊,趁墨越言也寻声望去的当口,从他怀里退了开来。
然而在南镶华看清那人之时,双眼里的泪又重新涌了出来。
那人穿着一袭墨色袍子,袖摆在一阵寒风中翻飞不已,一头墨色长发也随风而扬,时不时的拂过他俊容未改的脸庞,那双令人痴迷的眸子里此刻似有火星在跳,生生劈进她的眼里。
那样好看的身形,那样俊美的脸蛋,那样令她总是为之着迷的眼眸⋯⋯
「墨⋯⋯越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