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十分,南镶华便起了个大早,精神奕奕的换上那身绦红色的女官裙袍,坐在梳妆台前,让喜儿替她梳妆打扮。
「小姐,喜儿还是觉得……小姐不要去比较好。」喜儿挽着她一绺柔顺的黑发,轻轻的梳理着,用有些担忧的眼神看向铜镜里南镶华的样子。
南镶华闭着双目,沉默了一阵,从昨晚到现在,喜儿和高圆圆劝了她不下千次,认为她实在不该这样冒然出手干涉。
其实那些劝言她都有听进去,也知道她们是真心待她,只是此刻,她早已下定了决心,根本不可能有人说服得了她。
「不必再说了,我心意已决。」沉默了半晌,她只淡淡回了一句话,睁开双眼,看着喜儿正把一支发簪缀入她的发间。
「喜儿知道自己劝不动小姐,只是想让小姐知道这件事有多麽危险。」喜儿有些无奈的叹息了一声,神色有些落寞。
见她这样,南镶华反而抽了抽嘴角,有些好笑的道,「危险又如何?皇上又岂是会让自己难堪的人?我既是他引荐的,就算我被添了什麽罪名,他也不会杀了我,顶多贬我而已。」
此「贬」非比「扁」,喜儿却会错了意,惊恐道,「扁你?这怎麽行!小姐一向花容月貌的,怎麽能让皇上扁你?万一破相了那还得了哇!」
看她一脸的不安,南镶华也懒的和她解释,只佯怒道,「难道我在你眼中只有这张脸有用处麽!」
「喜儿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
南镶华叹了口气,「罢了,如果我真的被削去官职,我们就回宝仙镇去吧。」
喜儿听了这句话,这才露出一点宽慰的表情,忙点头道,「是!当然好!」
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南镶华稍稍有些出神。回宝仙镇自然好,但是,墨越朔跟她之间……又该如何?
想至此处,她赶紧摇了摇脑袋,不愿再多想。
这日的天里,依然是乌云厚重的景象,待南镶华出门之时,隐隐下起了毛毛雨,她只好拿起喜儿替她准备的纸伞,朝正堂厅走去。
一路上,她遇见几个也正赶去同个地方的官员,不禁心生不安,下意识的将顶上的纸伞遮住自己的面容,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看来这次的议事非同小可,参与的官员均不在少数,她显然是小看这次的规模了。
她稍稍有些退缩之心,可却强逼着自己每一步都走的稳当。
宫正……他也会来吧,生为户部尚书,此次的参奏又攸关沈大人贪取民利,他怎麽可能不参加?
心里想起昨日他把自己逐出户部时的冰冷面孔以及那无情的语调,她身子又是一阵颤栗。
几声咳嗽溢出她的喉间,她赶紧清了清喉头,说起来,她还是抱病前来的,虽然昨日太子哥哥已经嘱咐她把药喝了,但淋了三个时辰的雨所染上的伤风又岂是那麽容易好的?不过是让她不再发热罢了。
南镶华性子好强,就算如今她高热不退,也必定会强撑着不适前来,更何况是这点小病。
她随着几个官员的步子,正要走进大殿宫门,眼角却瞥见远处,宫正正下了马车,与宋书一同往这里前来,赶忙一个闪身,跟着一群黑压压的官员挤进去了。
正堂厅内,庄严而肃穆,此刻里头无人敢高声说话,只听见各宫官人脚下零碎的脚步声,和一些窃窃耳语。
南镶华个子不高,只能惦起脚尖看向前头,一张华美的雕金龙椅正是皇上的位置。
宽长的袖摆下,她捏紧了拳头,直至指甲刺入掌中,才让她清醒一些。
她直眼看着宫正在一旁宫人的引领下,走至堂上最前方的位置,而他的另一边正是都察院御史陈大人,宫正此刻依然冷凝着面色,陈大人却是负气站在一旁,显然是不悦看到他。
过了一阵,一声响亮明朗的「皇上驾到」让整厅的官员变的鸦雀无声,全都闭上了嘴,噤若寒蝉。
「参见皇上!」一群人皆齐一跪了下来,南镶华也赶紧跪下,脑袋贴着厅内冰凉的地板。
「起吧。」一声威严而无起伏的声调从上头砸了下来,只见众人同样齐一喊道「谢皇上」,这才纷纷站起身子。
南镶华看着坐上龙椅的皇上,这不是第一次见到皇上,同样刚毅非常的容貌,方额挺鼻,那双眉眼依旧透着霸气,帝王之相一览无遗。
可这次看来,似乎又苍老了许多,那双英气尽现的眼里透着一股茫茫然的疲惫。
或许皇上真的不是那麽好当的吧,她在心里不禁暗道。
「把该呈上来的东西呈上来吧。」他坐在居高临下的位置上,用那浑厚的嗓音说道。
「是。」陈大人率先应答,徐步走上前去,躬身一揖,「臣身为都察院御史,首当之职必是上报有罪之人,此次臣当参奏的是单州知县沈国昌沈大人,贪财富力,豪夺渔取於民,请皇上明查!」
说完,他朝下面的人打了个眼色,马上有人递了一本册子上来,显然是证物。
南镶华瞠大双眼,看着那把证物呈上去的人,正是那个青服官员!
看来陈大人还没发现他就是沈大人底下的探子,南镶华冷眼看着那个青服官员,一阵怒气油然而生,也是,他如此处处装好人,又有谁会识破他的来历?若不是太子哥哥告诉她,她至今也会蒙蔽在他的骗局底下。
她没想到的是,那个青服官员竟会如此不怕死的跑去跟陈大人献殷勤,想必是脸皮比城墙还厚才有如此胆试,她冷冷看着他呈上去的那本证物,里头十之八九是篡改她的总结本而来的吧。
皇上从太监手中接过那本证物,翻了数页,脸上神情有了歇变化,他抬眼盯着陈大人道,「你自己看过这东西麽?」
陈大人被问的有些莫名其妙,自己呈上去的证物他当然仔细看过,於是答道,「回皇上,臣自然是看过。」
「那你自己瞧瞧这里头写的是什麽!」皇上似乎是怒极,「啪!」的一声就把那本子摔到陈大人面前。
众人顿时不安的骚动了起来。
陈大人有些愕然,不明所以的走向前去拾起那物,翻了翻後满脸都是惊怒之色,抬头便用那双怒目瞪向那个青服官员,吼道,「你这个卑鄙小人!竟敢对我使这种调包的伎俩!」
这下南镶华终於明白了过来。看来当初那位青服官员跑去投靠陈大人时,给他看的是她写的那本总结,所以当初偷了她的总结册子,又将之毁的稀巴烂,丢至户部的的确是他。
只是陈大人从头到尾都没料想到自己会被人所算计,也没料到自己会中这种显而易见的伎俩。
太子哥哥说得不错,人很容易在有求於他人的时候,盲了双眼。
「陈大人,你这般用尽心机想参奏沈大人,为的不就是想销毁您从沈大人身上得到的好处麽?」那青服官员倒也不慌不忙,只是缓缓走至皇上面前,躬身揖道,「那证物里头皆是陈大人从单州谋取的赃物钱财,请皇上明监。」
看来陈大人从一开始就是枉费心机,因为他自己就是那搜刮民脂民膏的罪人之一,只是他生为督察御史,大不可能让这丑闻有公诸於世的机会,因此,他便先下手为强,参奏他往来密切的单州知县沈大人。
所以他一开始才会设下那场鸿门宴,想让诸官和他联名参奏,好掩盖他执意灭迹的心态。
南镶华看着上头陈大人发青的面色,心里头只觉得好笑。
「看来朕当初给予你的信任,直是注下重错。」皇上亦是冷着面色,早已和缓了方才的盛怒之象。
当初她在替宫正查阅沈大人的罪状的时候,确实是列出了不少条,且条条属实。如果太子哥哥说的是真的,那个青服官员真的是沈大人的人,那恐怕如今那本呈上去给皇上的证物里头写的均是陈大人的罪状,并无沈大人的。
虽然陈大人当真可恶,但是沈大人又岂会亚於他分毫?她决不能让皇上治了陈大人的罪,却让沈大人逍遥法外。
於是,她想也没想,大声朗道,「臣有一事相告!」
群臣见她突然如此大喊,纷纷吓了一跳,侧目朝她看来。
一喊完,她只觉得自己被周围的目光刺的浑身不自在,但皇上没给她反悔的机会,直直朝她看来,沉声开了口,「好,你过来。」
她从後方走至前头,没去看那青服官员,更没去看宫正,只是兀自跪下来,叩首道,「臣前些日子奉户部尚书之命,查阅沈大人贪污一案,列案众多,实是可恶!没察觉陈大人也涉案其中是臣的疏失,但皇上绝不能宽容了沈大人!」
此言一出,众臣更是议论四起。
皇上扬手示意肃静,朝她问道,「你可有证据?」
「臣……前些日子才汇集了好了一册,只是如今却…却不慎丢失……」
「禀皇上,南镶华所写的证物正在臣手中。」
南镶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朝那人看去。
说话的正是宫正。
「拿来朕看看。」皇上此言一出,宫正便从袖中掏出一本和她被撕烂的那本总结册子一模一样的证物,双手呈上去给了皇上。
南镶华看着皇上手中的证物,有些怔怔然。她写的那本分明被人给撕毁了不是麽?怎麽会……又完好如初的出现在他手中?
「臣命南镶华汇整出这些年来单州的所有财务状况,其中发现陈大人与沈大人的开销参杂其中,且豪夺了不少财务,单州正民怨四起,是时候换上新的知县了,请皇上明示。」宫正朗声道,面色如常。
南镶华怔怔的看向宫正,顿时心乱如麻,他不是……不相信她的麽?
她斜眼看向那青服官员,只见他也是满脸的不可置信,不相信半路会杀出宫正这个程咬金。
皇上阅览了一阵,阖眸想了想,才道,「都察院御史陈大人不居要职,与单州知县私下营私,毫取民利,罪不可赦,即刻免去御史一职,禁於府中闭门思过半年,单州知县沈大人乔取豪夺,目无法纪,陷单州百姓於困苦,罄竹难书,免去单州知县一位,罚俸三年,钦此!」
待他说完,众人又跪下叩首,「皇上圣明!」
「户部有功,宫大人做事朕一向信任,该赏的都赏吧。」皇上看着宫正的神色里满满都是欣赏。
「谢皇上。」宫正谦恭的跪了下去。
「都退朝吧。」皇上从龙椅上站起,随着几个太监宫人娓娓而去,临走之前,朝南镶华微微笑道,「朕让你进宫来果然没错。」
「谢皇上厚爱。」她赶紧也跪了下去,目送他随侍离去的背影。
皇上,虽然进宫来不是我的本意,但是也谢谢你,让我学会了人间冷暖,一如人生百态。
看着众官鱼贯而出,南镶华直立在宫门一侧,似是在等人。
纵使事已落幕,但她心中的疑云还没解决,是不会轻易回去的。
正这麽想着,一个青色官服的身影走了出来,免不了一丝颓然之色,她赶紧上前道,「大人请留步。」
那青服官员没回头,只是依言停下脚步。
「上回臣在宴上,大人曾帮臣回言教训那个孟浪之徒,还有上次在宫里,大人也曾帮助即将昏厥的臣移至府内,只此两次,臣感激不尽。」说完,她朝他深深一拜。
过了半晌,那人终於开了口,那声音饱含着涩意,「谢我做什麽?我只不过是利用你了而已,而我……终究还是败给了那个宫大人。」
语毕,他便举步离去,背影单薄而落魄。
南镶华轻轻叹息了一声。虽然她痛恨过这个人,但不论是出於什麽心思,那人毕竟也帮过她,她也没什麽好说的了。
她转过身子,透着雨幕,正好见着了她想见的人,而那人也似乎在等她。
她强压下心中的颤栗,躬身道,「尚书大人。」
宫正点了点头,手里正捏着把纸伞,宋书此刻并不在他身边,这让南镶华更觉尴尬和窘困。
「随我走一段吧。」他蓦然开口道,撑起手里的纸伞,挡去淅淅沥沥的雨势。
她点点头,没多犹豫,便走向他的身侧。
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雨正细细的下着,偶尔溅起一阵小水洼沾湿了她的裙袍。
「你有话想问我吧?」宫正难得先开了口,对她道。
南镶华垂下了眸子,不咸不淡的表情,「我想问什麽,尚书大人不是知道的麽?」
闻言,宫正默几许,「方才你看到的那本证物,确实是你查阅来的,我只是命人抄了一本一模一样的,再加上陈大人的罪状。」
「何必如此费心?难道尚书大人早料到我的那本会被人偷去撕毁麽?」
「不错,我早有料到的。」他承认。
南镶华咬了咬牙,「你早知道那个青服官员是沈大人底下的探子?」
宫正没看她,只「恩」了一声。
「他一开始就在利用我,你也知道?」她有些激动了起来,然後又像是想起什麽似的瞪向他,「你打从一开始带我去那个鸿门宴,为的就是要让他盯上我,是不是!」
「你新官上任,又是个女官,是最好下手的目标,就算我无意如此,他也会盯上你的。」宫正依旧气息平稳,缓道。
「所以你才把一切工作都塞给我?」她嘴角翘起了一个好笑的弧度,呵呵笑了起来,「……我竟一直都没察觉,一直都没察觉!」
宫正没有回话,脸上依然一丝情绪也没有。
「你不是不信我麽!不是说我陷户部於不义麽?那你今日干麽在皇上面前帮我说话!」她怒极,停下脚步便朝他吼道。
「那只是做戏给别人看,不是真心话。」宫正彷佛在对一个小孩子说理一般,这态度让她更加怒火中烧。
「做戏给谁看?你自己麽!你知不知道我为了那破东西,几天几夜没阖眼,我甚至累的差点在路上昏倒……」她说到一半,却像是有金物敲了脑袋一般,嘎然而止。
那日她从户部出来,独自一人在宫里走着,忽然脑袋像是要裂开一样疼,正要昏厥之际,那个青服官员便突然出现,说要帮她……
那次的昏厥,恐怕太过巧合。
她没有瞧过太医,一直以为那是过於疲劳所致,殊不知……
「是你!」她不敢置信的怒视他,「是你在宫饼里下了药!」
那日她为了整理那堆账本,一直没有用午膳,宋书便递了一包宫饼给她,说是尚书大人特地留下来给她的……
没想到那包宫饼只是他用来引起青服官员注意,进而盗走她总结本的圈套之一!
雨淋湿了她一身一脸,她毫不留情的推开宫正本要帮她撑开的纸伞,怒道,「你还有什麽伎俩是我不知道的!」
宫正见她不愿拿自己的伞,也顺势收起自己的,和她一起淋在雨中,那藏蓝色的官服一点一点浸湿,神情淡淡的开口,「你如此聪明,怎会猜不到我背後的用意?我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帮陈大人,那封模仿你字迹的信,是我写的。」
南镶华几乎无法接受自己所听到的。
那日他在户部斥责她的冷言冷语,他或嫌恶或冰冷的神情,都深深伤害着她,却没想到……这一切都只是逢场作戏而已。
那封故意激怒陈大人的信是他写的,意在让陈大人不再取信於户部,那青服官员肯定会见缝插针,从中作梗。
到最後,两败俱伤,渔翁得利,宫正便是那个渔翁无疑。
有句话太子哥哥说对了,若是那个宫正真如她所说的那样目光狭隘,恐怕是没办法年纪轻轻就坐到户部尚书的位子。
她眼前这个看似面无表情,不问世事的宫正似乎才是真正心计深沉的主儿。
南镶华瞪着他,气的红了眼眶,朝他怒吼道,「你还是不是人啊!」
彷佛印证她此刻的怒气,一道明雷划过天际,发出似是要劈开天地的雷鸣,轰隆一声响。
南镶华立刻吓得面无人色,尖叫一声,抱膝蹲在地上,身子颤抖了起来。
宫正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也不知道她怕雷,怔了怔,然後一个倾身把她抱在怀里,试着想要安抚她。
「不要!放开我!」南镶华再害怕也不会允许宫正这样亲近她,只是一迭声的叫着,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撒泼的孩子。
「别闹了,你浑身发烫。」宫正摸了摸她的额头,却是一片滚烫,赶紧将她拦腰抱起,快步走去避雨。
雷鸣一声声的接踵而至,震的人耳膜欲裂。
「你这个没良心的大坏蛋!从头到尾只想利用我的卑鄙小人!我才不要你碰我!」南镶华早怕的不顾形象,稀哩呼噜就说了一通。
「好,我是坏蛋,我是小人,你说我什麽就是什麽,拜托你别闹了,让我带你去找太医好不好?」宫正被她一骂,竟也没生气,反倒柔声安慰她,试图让他怀里的人乖乖听话。
「我凭什麽听你的!反正你就是讨厌我,恨我,才这样害我的!凭什麽!」
「你错了,我并不讨厌你。」宫正说完,便低头,吻了她。
南镶华一下子僵了住,感觉对方轻柔的力道,像是怜惜一般的吻着自己,温热的气息是这场雷雨中唯一的温度。
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为何宫正要把她恶意送他的那堆杂花烂草摆在自己桌上的缘故了。
难不成……他对她……有情?
她意会过来,赶紧推开他,挣脱他的怀抱,从他怀里落了地。雨还在持续,但雷声却早已渐去渐远。
她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只问你一句,我还能待在户部麽?」
宫正看着她防备的眼神,脸上闪过一丝失望,点了点头。
「那麽,多谢尚书大人还肯收留我。」她沉着面色,没有再看他,只是礼貌性的欠了欠身,然後转身背对他。
她弯身捡起地上的伞,撑了开来,又说了一句,「还有一事,请大人放心,我南镶华从此,绝不会对您产生二心。」
说完,便走了开去,渐行渐远。
言下之意,我南镶华绝不会背叛你,但也绝不会为你宫正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