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回的鸿门宴,督察御史陈大人放话说要参奏单洲知县沈国昌沈大人之後,宫正便把一切的相关工作都塞给了南镶华。
南镶华不知道自己是造了什麽孽,才招来这种苦不堪言的活儿,上回她都好心跟宫正说了,那个陈大人摆明了就是心怀鬼胎,想陷人於不义,偏偏宫正根本不屑她的忠诚谏言,满口答应陈大人,要帮他收罗沈大人从始至今的所有烂帐,以便他呈报上去。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可南镶华却觉得她才上任第二天火就全灭了,连个火苗都不剩,蔫的彻底。
「这是前年单洲的税收报表。」宫正坐在长案前,把那叠厚度吓死人的褶子往她的方向推了推,用那双淡漠凉人的双眸看着她道。
去你娘的,自己想讨好陈大人,就自己去办这些麻烦的烂差,虽然她一下子从打杂宫女晋升成户部官员是很开心,但是也没必要这样「看重」她吧。
「……知道了。」南镶华勉强挤出一抹灿烂的笑脸,挤的脸都僵了,顺从的用双手接过对方推来的一大叠褶子,心里骂了一长串不堪入目的脏话。
要是以往,她肯定不会相信自己竟然有如此低声下气,看人脸色的一天,但自从入宫以後,她学会了一件要事:千万不要得罪自己得罪不起的人,尤其是会叫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去扫茅房的户部尚书。
「上回给你的那些,处理得如何?」宫正双手环胸,如此问道。
南镶华似是早就准备好一般,从怀里掏出了一本她连夜整理出来的总结,双手递上去给宫正。
单洲乃是大墨一处重要镇地,单洲知县更是地位非凡,此处所控管地域干系到国内诸多要道,此罪一参上去,若是那儿百姓恐慌,只怕要付出大量精力才得以抚平。
要说沈国昌沈大人的身世,也不过就是个书香门第的後代,身为当地贵族,能当上单洲知县根本轻而易举,因此年纪轻轻就成大官了。
都说少年得志大不幸,不出多少年,就污了不少钱财。
宫正给她的帐本她都有一一检视过,这个一细细算下来,那些被沈大人放入自己口袋的银子为数庞大,藏了满腹的民脂民膏,着实可恶。
「意料之中。」宫正翻了翻她的递上来的本子,薄唇划出一抹冷笑的弧度,冷冷哼道。
她眉睫稍扬,看着他道,「如果我们如此轻易的参奏上去,只怕单洲百姓会忧心忡忡,甚至民怨四起。」
「你当单洲百姓眼瞎耳聋麽?民怨早已四起,只是沈大人目前还位居知县之位,没人敢动他。」宫正阖上步子,交还给她,「这些册子可要收好,到时候这些都是有力的铁证。」
「…敢问大人,把沈大人给推下来之後,您能得到什麽好处麽?」她直眼瞧他,毫不避讳的问道。她实在不能理解宫正积极介入此事的原因。
宫正默了默,好半晌才轻啓薄唇,「朝堂上草木皆兵,能除一个是一个,记住这句话。」
「…是。」她把本子收入怀中,抱起那一叠厚厚的褶子,举步退了出去。
在走出厅房之前,她刻意没去看那只放在长案上的瓷花瓶,那花瓶里插满了煞风景的野花杂草,让人看过去有些扎眼。
她那时就不该自作聪明,让无心插下的柳成了荫。
过了午时,南镶华才惊觉自己连午饭都忘了解决,看了一眼满桌眼花缭乱的帐目,她闭了闭酸涩眼睛,慢慢伸了个懒腰,浑身酸痛的可以。
等她处理完这档子破事,命也该磨光了。她喃喃抱怨了几句,站起了身子,好让筋骨活动活动。
明明户部里满满都是比她更有经验的官员,可宫正却偏偏把这事全塞给她处理……这算什麽,要试她麽?
「南大人!」有人从後头叫住了她,她回过头去,才见宋书正朝她挥了挥手,要她过去。
「宋叔,别这麽叫我南大人吧,听了好不习惯。」她苦笑着走了过去,却见他手里正拿着包宫饼,作势要递给她。
「这是……?」她看着那包宫饼,好奇道。
「你整个上午都在整理帐目,午膳还没用过吧。」宋书笑着道,伸手递给了她,「这是宫大人特别让我给你的,怕你饿着。」
一瞬间,她本要伸出去接过那宫饼的手顿了顿,对方却没给她退缩的机会,执意往她手里塞。
她看着手里的宫饼,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有劳……尚书大人挂记了。」
「可不是,南大人还是赶紧吃了吧,饿着了可不好。」
「都说了别叫我南大人了啊!」她好笑的斥了宋书,待他离开,才把那包宫饼一层一层拆了开来,小口小口吃了起来。
有些时候,她真的摸不太准别人的心思,就好比明明该是瞧不起她的宫正,却如此对她予以重任,明明该是冷淡寡情的性子,却把那日她故意送他的杂花烂草摆在桌边,却会在她空着肚子的时候让人塞给她一包宫饼。
吃完那包意味不明的宫饼,南镶华也无心再专注於那堆帐目上了,索性起身就往外走去。
一推开厚重的门板,外头还算清爽宜人的空气迎了过来,她深吸了口气,脑子清醒了一些。
正走着,後方突然有股力道扯住了她的肩,她吓了好大一跳,还来不及反应,便被一个熟悉的怀抱给裹了起来。
「墨越……」看清了来人,她差点提不过气,登时又气又羞,开口就要斥他,却被他一下子摀住了嘴。
「先别说话,爷是偷跑出来的。」墨越朔脸上带着半是调笑半是正经的神情,一把揽住她就往外头奔。
南镶华就这麽没头没绪的被他拖着跑,手被他的大掌裹的严实,不禁抿唇偷着笑,心里既兴奋又高兴。
墨越朔就这麽带着她走离了户部,来到一处较为偏僻的庭院,院里正好坐落一处位置隐秘的凉亭,他赶紧拉着她进去,这才松开紧抓着她的力道。
「做什麽那麽紧张?偷跑是什麽意思?」待他手一松,南镶华便连珠炮弹般的发问。
墨越朔「嘘」了一声,双手紧紧捧住她因为呼吸急促而微微发红的脸蛋,不等她喘息,便吻了上去。
南镶华稍稍瞠大了眼,脸上红的像是要沁出血来。
「爷等不及了。」待松开她,墨越朔才得逞般的笑道,活像个得了糖的孩子。
她含糊的「唔」了一声,羞的没胆与他四目相望,只低眸打量起他的装束,这才发现他身穿简便软甲,一身武将兵装,一条镶金头带绑在头上,把长发全束在脑後,衬的意气风发,清俊不已。
认识他这麽久,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穿成这副模样,这模样……活脱脱就是一位俊秀非凡的年轻将军。
「你从练操中偷跑出来?」她扬起一边眉,臆测道。
墨越朔点了点头,一把扯下头上的锦带,随手擦去了额上的汗水,「忽然想见见你。」
闻言,南镶华心里一阵高兴,面上却撅着嘴道,「身为十九皇子还如此随便,这麽急吼吼的来找我,也不怕别人发现。」
「哦?」墨越朔笑了起来,低眼看着她一身绯红色的官服,眼中流露着说不清的神色,「小小女官,也敢教训本皇子?」
「是又怎样?」南镶华翻了个白眼,全然不把他的威胁当作一回事,只从袖中掏出了一块帕子,朝他道,「你这样满身是汗在这里吹凉风,容易犯病的。」
说完,便举起那帕子,沿着他的脸庞替他轻轻拭汗了起来。
感觉脸上轻柔的力道,墨越朔闭了眼,却一个伸手便把她扯进怀里。
依着他的动作,南镶华一下子跌进他怀中,感觉他那身软甲贴着自己的身子,她低声道,「我还没擦完呢。」
「後悔进宫麽?」他没理会她的话,迳自问道。
南镶华被困在他怀中,也没法挣脱,乾脆挪个舒服的位置窝在他怀里,「有你在,不後悔。」
墨越朔笑了笑,「後悔喜欢上爷麽?」
「後悔有用麽?」南镶华不满他的明知故问,轻掐了一下他的肩头。
墨越朔只是笑,腾出一只手来轻抚她的长发,「即使爷不能给你你想要的东西,你也一样喜欢爷?」
「你又知道我想要什麽东西了?」感觉他正轻轻的用手指梳理着自己的发,她微微闭了眼睛,由着他。
墨越朔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爷没办法给你任何承诺,就连见个面也必须这样避着人眼,深怕哪天你被爷给拖累了……」
见她没说话,墨越朔继续道,「……爷没办法给你一般女子渴求的婚姻,说来也有些讽刺,爷明明是个皇子,可却偏偏什麽也给不成。」
南镶华腻在他怀里,感觉双眼都有些润湿。
半晌,她稳了稳情绪,才淡笑道,「我只愿你就这麽一直陪着我,直到有所改变的那一天为止。」
墨越朔更加把她拥紧了一些,此时此刻,那双过分漂亮的桃花眼里充满了哀戚和恼怒。
直到有所改变的那一天……听起来多麽的遥远,可却又随时近在眼前,他们俩心里都清楚,无论这天下最终归於谁,无论是谁坐上了那把龙椅,这段见不得光的感情终究只是场美梦。
只因为,他是皇子,所选的对象必当是门当户对,而她只是小小的女官,纵使是南家千金,有岂能比得上那些生来就有血亲关系的公主呢。
在他心底,他怨了不下千次,如果他不是皇子,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少年……就算生为庶民,他亦甘愿。
南镶华在他怀里喃喃道,「我从来不奢求白首偕老,只求往後,你心里还能有我,哪怕只有一分也好。」
墨越朔稍稍推开了她,让她能望着自己的眼,她怔了怔,看着他此刻前所未有的神色。
那双眸里,神色灼灼,欲烧人眼,他一字一句道,「我在此以天为誓,无论往後如何,我墨越朔心里只会有你南镶华一个女人,动情也好,伤情也罢,只为你一个动心动容。」
望着他彷佛能撼动江山的神情,方才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一下子模糊了她的双眼。
她一辈子都没法忘记,那日在秋日凉亭里,那双如烈火般灼人的眼,那字字刻心的承诺,一字一句道,南镶华,我心里只会有你一个女人。
秋风萧瑟瑟,君意诺久长。
想起时,字字刻心,忆起时,字字钻心。
碍着墨越朔还得回去收兵,南镶华先让他赶紧回去,自己则想再到处走一走,毕竟处理了一整上午的烂帐,她此刻压根儿不想再回户部。
她漫步走在宫里一处,不时低眼看着脚下那雕着繁杂刻文的宫砖。
宫砖连绵无尽,直至无垠的远方,交错着各处繁华的宫殿,镌镂龙飞凤舞之状,看的人眼花。
一阵痛处突然窜进了头部,像是被人用棍棒狠狠打了一记似的疼,南镶华一下子摀着她的脑袋,那痛楚越演越烈,竟是不能自己。
霎那间,眼前的一切都旋转的厉害,她赶紧蹲下身子,扶着地板想让自己不至於站不稳,却觉入目处,全都模糊迷离了起来。
为何会突然这样!她摀着头努力思考了一阵,她到今日之前都没有身体不适的状况,还是说这是这几日操劳过度所致的……
「南大人?」一抹身影从上投了下来,她勉强抬起头,见一个男子正一脸担忧的看着她。这个人她记得……是那日在陈大人宴上,在她被比作舞女时替她说话出气的官员。
那男子依然是一身的青服配官帽,他赶紧蹲下身子,急忙道,「南大人这是怎麽了?不舒服麽?」
南镶华早已疼的连话都讲不太出来,冒着满头的冷汗,「头…头有些疼……」
「这可不好,必须赶紧让你躺平才行。」那人上前来扶住她,「前方不远处是我故人的御邸,我带你去哪儿歇会儿吧。」
「这怎麽行…我一个女官要是这麽做,要是大人被人说了闲话,那我怎好意思……」
「南大人都疼的面色惨白了,我哪还在意被人说闲话!」见南镶华还想推拒,那人一脸的义愤填膺,扶起她就往那处御邸走去。
南镶华早没了反抗的力气,整个人只能赖着他的力道,步履蹒跚的往前走。
等进了厅房里,那人急急忙忙让几个丫鬟来帮忙,「快点,让南大人赶紧躺下,备些水和布巾来。」
南镶华只觉自己被安置在一处卧榻上,四肢冰凉的可以,不只视线,周围的声音都跟着听不真切了。
原来宫里还是有好人的……如果她还能醒来,她一定要好好跟这位大人道谢一番……
再闭眼时,已是没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