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时,忽然下起了一阵倾盆大雨,一向晴朗无云的夏日天空此刻正灰蒙蒙的一片。
墨越言正站在府邸内的一处砖色屋檐下方,抬首看向沿着屋檐滴下的雨水,嘴角带笑。
「太子爷,请随奴婢回房内歇息吧,外头正凉着,太子爷莫要着凉了。」一个打扮十分端庄的丫鬟在後劝道,面色既羞怯又担心。
「不碍事。」他笑着摆摆手,眼角瞥向正走进正厅里的墨越朔,见他满脸的不豫之色,便朝他笑着开口,「十九弟这是怎麽着?谁惹恼你了?」
墨越朔一屁股在一旁的软椅上坐了下来,长腿一翘便跨在一旁的矮桌上,闷闷的应了一声,「没。」
墨越言微微一笑,收回望着大雨的视线,身子靠在一旁的柱上,看着他,「可是和镶华有关?」
闻言,墨越朔将双手枕在了脑袋後方,没有正面答话,只是面色不善的看了那依然站在一边的丫鬟一眼,「还杵在这儿做啥,莫不是想偷听你十九爷和太子爷的对话?」
那丫鬟闻言,吓得红了眼眶,为难的看了看墨越言,见他没什麽表示,只得诺诺的说了声「奴婢告退」便退了下去。
「这麽凶干麽,她又不是有意的。」待她下去,墨越言才开口道,但他脸上并无任何斥责的神色,只是淡淡的笑。因为他知道十九只是在找人撒气。
「看不顺眼。」墨越朔脸上毫无悔改之意,只是不爽的回他。
闻此言,墨越言笑了笑,「十九弟还没回答为兄呢,你神色如此不快可是和镶华有关?」
墨越朔瞥了瞥对方温润的笑脸,依然没去回答,只是紧闭着双眸。
他注意到太子哥没再像以往那般称她「南姑娘」,而是称她「镶华」。而这个发现并没有让他的心情比较好,反而更差了一些。
他抬手捏了捏鼻梁,脑里想起昨日那丫头羞红脸色的样子,下意识的皱紧了眉。
被太子哥看上了又如何?也不想想依照太子哥的身份,等着攀龙附凤的姑娘自然是数不胜数。就只因为被一「亲」芳泽就想以身相许的蠢女人,啥都不顾就把他忘到一边去的蠢丫头……
「为兄可说中了?」墨越言见他不答,挑着眉说道,脸上不失笑意。
墨越朔睁开眸子看向他,突然反问了一句,「太子哥喜欢那丫头麽?」
闻言,墨越言有些惊讶的看向他,有些好笑的道,「怎麽突然这麽问?」
「我看太子哥似乎……挺中意那丫头的。」他有些艰难的说出这些话来,心里隐隐猜测着对方的回答。
於是下一墨越言便朗声笑了出来,好像他真的觉得对方的结论很好笑似的,过了一阵才克制住笑意,「难道我中意她会让十九弟心生不快?」
墨越朔看着他半调笑的神情,心头一惊,「太子哥这是在胡说什麽,我堂堂一个爷怎会在意那个丑丫头?」
墨越言微微一笑,「你明知道她的样貌一点也不差,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美人儿,为何还老是这麽叫她?」
「我爱怎麽叫她就怎麽叫。」墨越朔重新闭上了双眼,有些气闷的回道。
见此,墨越言不置可否的扯扯俊唇,「为兄真的不知道怎麽回答你方才的问题。或许算不上中意,但可以确定的是,我在意她。」
语毕,他笑着看向不愿睁眼也不愿答话的墨越朔,起身走出了厅堂,只抛下了一句,「要出去的话,记得带把伞。」
雨正密密的下着,打在客栈鲜红色的屋砖上,发出嗒嗒的响声。
行人纷纷找屋檐躲雨,导致一向熙来攘往的大街上此刻正空荡荡着,只剩满街被雨淋湿的泥巴地,污浊不堪。
许是嫌雨下的太突然,客栈里头的食堂内正空无一人,喜儿正在无人的柜台边发着呆,一边朝灰蒙蒙的天投以担心的神色。
过了一会儿,外头隐约有个人影朝客栈走来,喜儿忙走到门口探看,却惊了好大一跳。
那身华服已被大雨淋个湿透,随意紮起的黑发被雨水沾在颈项上,再也飘逸不起来。
这…这个落汤鸡似的男子…似乎有点像……十九爷!
怎麽可能怎麽可能,十九爷哪次不是乘着轿子来的,况且今日雨下的那麽大,十九爷怎麽可能就这麽只身冒着大雨过来?
喜儿敲敲自己的脑袋,好笑的否认自己心中所想,但随着那人越走越近,甚至跨步进了客栈,她才完全反应过来。
「恭…恭迎十九爷!」她直挺挺的站在门边,颤巍巍的道。
只见墨越朔点点头,脸上没什麽特别的表情,任由身上的雨水滴在地上,环顾了客栈一圈。
「她人呢?」他淡淡的朝还没反应过来的喜儿问道,望着难得空无一人的食堂。
闻言,喜儿立马反应过来,有些怕怕的看着面无表情的墨越朔。
十九爷以往提起小姐的时候都是嘴角带笑的,无论是讽刺的笑还是嘲笑都一样,可这次却是这麽一副表情,看样子他当真是想和小姐一刀两断了的。
「小…小姐她刚从学堂回来,正整顿整顿来着,要奴婢去叫她一声麽?」
「不用了。」墨越朔沉沉的开口,从已然湿透的衣服里掏出一张全乾的薄纸,「帮我把这个拿给她。」
喜儿「喔」了一声,接过他递来的薄纸,深知那东西是客栈的地契,看了看依然没啥表示的十九爷,喏喏道,「十九爷这就走了麽?」
只见墨越朔走到了门槛处,没转过头来,只是「恩」了一声。
眼见他就要踏出客栈,喜儿有些犹豫的开口,「现在外头雨正大着,十九爷要不要稍歇一会儿,等下再走?」
墨越朔望了一眼外头的倾盆大雨,缓缓回过身子来,然後走近桌子旁,坐了下来,「好吧。」
於是喜儿赶忙叫几个小二去取几条毛巾过来,自己则是去泡热茶给他喝。
墨越朔接过毛巾,无声的擦着湿透的头发,看着喜儿轻手轻脚的把热茶放到自己眼前。
「多谢。」他轻声说了一句,却没去饮那热茶。
见他表情终於柔和了下来,喜儿抿抿唇,开口道,「如果十九爷不嫌多事,能否听喜儿说几句话?」
墨越朔看了一眼似是鼓起很大勇气才说出这些话来的喜儿,闭了闭眼,叹息一声,「说吧。」
「奴婢在南家总共伺候了一十七年,几乎是和小姐一起长大的。小姐的娘是生小姐的时候难产死的,但南王爷很疼小姐,几乎可以用溺爱来形容。」喜儿温温吞吞的说,深吸一口气後继续道,
「在小姐七岁得那年,南王爷被人给带走了,一直都没有回来,只留下小姐和大公子两个人。当时就连小姐幼时给指的未婚夫都抛下一切走了,当时小姐整日以泪洗面,奴婢得每天哄着她,她才肯下床吃饭。」
她没去看对方有没有在听,只是一个劲儿地讲,「几年前发生了大饥荒,小姐天天在路边发放白粥给肚子饿的人吃,可那时候的客栈也没钱再营生下去了,大公子逼不得已远走他乡,说搞不好他能考个小官,这样就有俸禄能拿了,可他也从此没再回来过。」
她吸吸鼻子,「小姐大部分的时候都是一个人过的,什麽烂帐也都是她一个人扛。我虽然也觉得小姐脾气不太好,嘴巴也坏,起床气更是不用说,但是这一十七年来,小姐都当奴婢是自己人在照顾。小姐她一个人待惯了,很多情绪她都自个儿藏在心里,很多时候都是嘴硬心软…」
喜儿把头垂的极低,「可自从十九爷来了之後,小姐便有生气多了,每天都精神奕奕的,不再自己一个人闷着。小姐这人一旦钻了牛角尖便不肯出来,但是十九爷的话她都看的很重,像段王爷的事也是如此……」
她抓着自己的裙摆,不敢去看墨越朔此刻的表情,「如…如果十九爷愿意,奴婢请十九爷不要放弃这里,小姐她是…她是需要十九爷的!」
「不用再说了。」
「请原谅奴婢多嘴。」喜儿吓得赶忙道歉,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
「不用再说了,爷都明白。」墨越朔开口说道。
喜儿惊讶的抬起头去看墨越朔。
他的神情是她见过最柔和的一次,本来绷直的嘴角轻轻翘了起来,漂亮的桃花眼里满满都是笑。
她一怔,想起自己方才说了这麽多出自肺腑的话,有些羞赧的红了面颊。
「有你待在她身旁,爷也放心了。」他笑着拍拍喜儿的脑袋,权当赞赏。
喜儿嘿嘿一笑,正欲开口说些什麽,屋外却突然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轰!」的一声,震耳欲聋。
喜儿吓了一跳,变的有些面无人色的起来,嘴里叨念着,「小姐…」
「怎麽了?」墨越朔见她这样,有些奇怪的问道。
「小姐她…小姐她……」喜儿早已慌的六神无主,似是想四处逃窜,变的不能言语。
见此,墨越朔皱了皱眉,站起身来,把喜儿按在一旁的椅子上,问道,「她在哪里?」
「往…往这边走,就会通到小姐的房间。」喜儿比了比後门的方向,依然慌张非常。
「知道了。」他虽然不解发生了何事,但既然此事和她有关,那他势必不能坐视不管,於是他便迈步往喜儿比的方向走去。
雨越下越大,雷声更是一声比一声响,震的欲让人耳鸣那般。
墨越朔甩了甩半乾的衣袖,走至她房前,伸手推了推门板,确发现它关的死严。
「丑丫头!快开门!」他拍了拍门板,如此喊道。
「走开走开!不要进来!快走啊!」里头响起一迭声的尖锐的叫声,声音里透着恐惧。
墨越朔锁紧了眉头,觉得那有些奇怪,继续喊道,「你再不开门爷就踹了!」
「不要进来!不要进来!走开……」里头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让外头响亮的雷声掩盖她的声音。
听见那声音,墨越朔只觉得心头一阵不安,於是便二话不说一脚踹开了那门,伴随着一道闪电划过,让他的身影在霎那间映在她房内的地板上。
他走了进去,四下寻找却没发现她的身影,於是他的视线停在了床榻上瑟瑟发抖的物体上。
他有些迟疑的走上前去,见那瑟瑟发抖的物体正是南镶华,她正用被褥紧紧裹着自己,让自己只露出一张脸来,而她的脸上,布满了泪痕。
那时候的他,第一次发现,这个看起来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竟然……怕雷。
墨越朔怔了怔,南镶华正好抬眼望见了他,本就满脸惊恐的她更是躲的厉害,整个人缩到了一边,「别看我别看我,快走开……」
「傻丫头。」他低喃了一声。
他早该知道的,早该知道太子哥会看上这丫头,无论是出於什麽样的心思,太子哥也绝对会把她掳了去。
他也早该知道自己不希望这样,早该知道自己会後悔答应帮她和太子哥搭红线,早该知道这丫头从来都不是一般的女子,早该知道他根本无法弃她於不顾。
於是下一瞬,他便扯掉南镶华身上紧裹着的被褥,却发现她身上正穿着那日与她共用晚膳时穿的那件嫩绿色蝶袖纱裙。
哼,好丫头,还想讨好爷是麽?
墨越朔哼笑了几声,南镶华见了,又气又羞,本想开口吼些什麽,却在下一声雷响起之前,被他紧紧抱了住。
她没预料到此举,整个人重心一不稳,两人双双倒卧在床榻上,她本想起身,却又被他抱的更紧一些。
「怕的话就不要动。」他低喃道,把她的脑袋按在自己颈边,紧紧搂着她,清楚感受到她在听见下一声雷鸣之时,生生一颤。
南镶华此刻被他抱的死紧,内心的惧怕早已掩盖过她的羞赧之心,每每看到一道雷光闪过,便又将他扯紧一些。
墨越朔拥着那隐隐颤抖的身子,看着她惊吓般的将自己抱的死紧,嗅到她身上熟悉的香气,垂了垂眼帘,缓缓的在她的发顶上烙下一吻。
南镶华一怔,抬头想看他此刻的表情,脑袋却被他死死按在他的肩头上,让她动弹不得,只能略略瞥见他烧红的耳根子。
一场雷雨,下的极大,也下的极快,不一会儿功夫,外头的倾盆大雨便转成了雨过天晴,原本灰蒙蒙的天也拨云见日了。
原本轰隆声不断的天空也静了下来,房内顿时一片静谧,空气里充满了下过雨的清香。
「十九爷……」她缓缓唤道。
「恩?」他轻轻应了一声,记忆中从认识这丫头到现在,她从未这样唤过自己,不禁柔了声音。
她似是鼓起勇气开了口,「我昨日……不是那个意思。」
「这样啊。」他依然拥紧她,不让她看见自己嘴边的笑意,「那是什麽意思?」
「我…我会再好好考虑太子哥哥的事情。」她深吸一口气,「请你…请你……」
「请爷如何?」
「请你不要离开……」她咬咬牙,把喜儿叫她说出的「我」字吞下肚,改口道,「客栈。」
「只是客栈麽?」他笑的肆意,意识到自己此刻能够拿她取笑而觉得满足,「爷倒没想到你还挺胆小的,看你方才还吓成什麽样子,把爷抱的死紧的。」
她一听,气的想从他怀里挣脱开来,「我不都叫你走开了麽!是你自己硬踹我房门的,你要赔我!」
於是墨越朔笑的更开了,「陪你是吧?好,爷就成全你!」
「哎?我说的不是那个『陪』字啊!是赔钱的『赔』啦!」
只见墨越朔满脸笑意的按着她不安份的脑袋,在他失去勇气之前,把她拥的更紧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