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还不至午後忙碌的时辰,客栈食堂里三三两两的没几只小猫,喜儿趁着这个难得空闲的当口,懒洋洋的靠在柜台边上,不时打着小盹儿。
南镶华坐在柜台里头,左手流畅的翻着账簿,右手则是俐落的打着她随身携带的玉珠算盘,动作可说是行云流水,挥洒自如。
「啧啧,头疼呀……」她死皱着眉,视线停在那写的密密麻麻的帐簿上。
「什麽头疼了?」喜儿迷迷糊糊的听着自家小姐喃喃自语,疑惑的问了一句。
南镶华没有应她,只是一个迳儿的打着自己的算盘。她原本以为,把客栈予以十九爷之後,可以好好的在他身上狠削一番,可这些天来他都没事人似的走来晃去,无心管这客栈也就罢了,居然还给她有事没事就包下二楼雅房,美其名曰赏景,说穿了也就是在以买主之名,行霸占之实。
如此一折腾下来,不但银子没有多,反而一向衷於二楼雅房的熟客也渐渐不来了。
作孽啊,早知道不要这麽轻易答应他了,跟美男搭红线固然好,可银子更加重要呀,害她跑了好多肥羊啊,呜呜呜……
「十九爷到──」
一阵宏亮的声音在客栈外头响了起来。闻此音,喜儿立刻清醒了,朝外探头探脑了一阵,南镶华则是翻了个白眼後继续埋头打她的算盘,瞥了一眼立刻走到门边去候着的喜儿,不禁叹了口「无奈墙头草不识故主」的大气。
客栈大门外,一双黑靴首先落地,接着便是一袭华贵的锦缎袍子,只见那张俊逸的脸上扬着好不傲慢的笑,此人不是十九皇子还能是谁。
「见过十九爷。」喜儿见他踱步而来,立刻直挺挺的站在一旁,乖巧的唤了一声。
墨越朔低眸看了喜儿一眼,对她点了点头,面上笑容不改,让其余候在一旁的丫鬟们皆双腮绯红。如此美男,堪比绝色。
墨越朔没去理会一旁炙热的视线,只视线一扫,定在了某个正死命装作他不存在而拚命低头打算盘的某人身上,面上笑意别有深意的扩大了些许。
「怪了,这客栈里怎麽多了个哑巴?」他阔步走到柜台边,毫不忌讳的在她面前坐了下来,一手支着下巴,面对面与她平视。
南镶华这才抬起眼来瞪他,手中的算盘似乎有愈打愈凶的趋势,就连声音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见过……十九爷。」
「哟,还懂得跟爷打招呼,爷还以为除了太子哥,谁都入不了你的法眼了呢。」他笑的肆意,继续揶揄。
她咬了咬牙,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然後才放开手上惨遭虐待的算盘,表情一肃,缓缓开口道,「正好,我也有事要和你商量。」
「说吧。」他双手环绕於胸前,示意她开口。
「近日客栈的营收,因为十九爷的关系,有递减的趋势。」她直直的看着他。
「如何讲?」
「十九爷莫不是忘了,您常常占着二楼雅房,害的多少常客失望离去?」她一字一顿的说,眯了眯眼睛。
「既是爷买下的客栈,那爷爱怎麽霸占它就自然是爷的自由。」
「你不要太过分了!」听了他的回答,南镶华一下子暴走,方才还算客气的态度一下子被泼妇骂街取而代之,「好歹这里也是我的营生之处,你以为我平日里都怎麽养活那些奴才的啊,岂容你这般随便!」
「怎麽,日前支给你的那些银子还不够你养个奴才麽?」他态度依然从容,丝毫没有被她的怒气所影响。
「你以为你给的那些银子够我塞牙缝麽?嘁,连盖个茅房都不够。」南大小姐狠狠嫌弃了一番,撇头表是不屑。
「哦?爷看你根本还搞不清楚状况嘛。」他脸上笑容一褪,挑起一边俊眉,那双漂亮过份的桃花眼掠过了一丝危险的意味,「爷既已成为这间客栈的主子,便也理当是你的主子,劝你把那嚣张的态度好好收敛收敛。」
听他这麽一说,她愤怒的瞠大了双眼。心里有怒气欲发,可却碍於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不免有些气弱,「凭……凭什麽!」
「凭爷叫墨越朔,凭爷是十九皇子,凭爷是父皇眼中的红人,你有多少时间听爷一一列表举例?」
南镶华死盯着他,却是被他回的哑口无言。
不该是如此呀,一向最能言善道,最油嘴滑舌的,应该是她南镶华才对呀……
见她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墨越朔重新拾起了一抹邪笑,「懂了吧,既然你有此荣幸被爷看上,那你也该好好感激一番,如今你是爷的人,往後也必然是。」
话一说毕,只见南镶华面色顿时冷了下来,不再看他。
「怎麽?知道怕了?」墨越朔哼笑一声,「会怕也好,依你骄纵的性子,看来爷也得好好调教调教……」
「去你令堂的调教!」南镶华一下子炸毛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买下她的客栈,她可以忍;让她在白马良人面前出糗,她更是忍;唯独践踏她高高在上,且不容侵犯的自尊,她是万万忍不下去的!
只见南镶华抬手便搧了个巴掌过去,善武如十九爷,却是硬生生的挨了这一下。於是一个鲜红的五指印便印在了某皇子绞好的脸颊上。
一时之间,全部的人都看着他们两个,一众鸦雀无声。
墨越朔抬手轻触自己微微发红的脸颊,面色一冷,颇有些阴森气息,四周一下子飕飕刮起了冷冽狂风,明明该是春光明媚的春日,此刻却酷似严冬霜雪。
南镶华一看,坏了坏了。她又在冲动下做傻事了,面子也顾不着挂,撒开腿便跑出了客栈,徒留那些来不及收拾而撒了一地的银票,滴溜溜的在地上滚转着。
可恶啊可恶!南镶华你真真是作孽啊,为何偏要惹到那个煞星不可啊啊啊!
她头也不回的冲出客栈,不要命似的直往前跑,速度快的有如恶鬼在後。
大街上是一如往常的行人如织,让晒的发烫的泥地上一阵尘土飞扬。
狂奔了好一阵,南镶华才停下步子来喘气,喉咙里满是乾涩的苦味。
因着方才那一路狂奔,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呆呆的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口处,微喘的气息还未恢复过来。
她居然在十九爷的脸颊上掴了一巴掌……这下他肯定不会就此放过自己了。
想到此间,她心头顿时一烦,觉得身心皆俱疲的可以,看着眼前熙来攘往的人群,口中喘息还未停止,思绪却一下子被拉的老远。
依稀记得,在她七岁的那一年,国内发生了天灾,到处都闹着饥荒,路上每走几步就会遇见饿死的人,那时候客栈的生意也几乎营生不下去,因此每到中午时分,她爹爹都会让厨子熬一大锅的白粥,让附近没有得温饱的人来领着吃。
那曾经是她人生中最难熬的一段时间,但却也是她唯一对爹爹印象最鲜活的一段记忆。
饥荒过後不久,镇上好不容易有了振作之色,但却在某一日午後,家中突然来了两个魁梧大汉,均是清一色的劲装打扮。年幼如她,根本不晓得发生了什麽事,只模糊记得那两个大汉说,他们的主子要见爹爹,然後就不由分说的把她爹爹给带走了。
事後她常常想着,当初爹爹肯定晓得这两个大汉把自己带走的原因,也肯定晓得自己在离开之後,便不会轻易回来,因为当爹爹踏离客栈之前,曾笑着对她说,「好镶儿,你可要帮爹爹好好顾着客栈哦。」
如此,便是一去不回。
爹爹一走,许多事情都落到了她和哥哥的肩膀上,但他们当时也还只是个懵懂无知的小孩儿,哪里懂得营生之道,就连许多仰赖爹爹做生意的商人也都在一夕间跑个精光,无奈之下,哥哥便离了乡去参加科考,说如果考中了,或许可以当个小官,这样就有俸禄可以领了。
她哥哥一向是当读书人的料,但就算他满腹经纶,却一直得不到主考官的赏识,於是从此便一直待在外地,科考终身。
她的思绪一下子拉不回来,深深陷在她幼时的记忆里,里头曾经有欢笑,有痛苦,有落寞,也有悲伤。
「南姑娘?」耳边突然响起一阵耳熟的嗓音,让她浑身一震,抬头向上一瞧,便看见了一身显眼的白袍,一双秋瞳正含笑望着她。
她张了张口,也不起身,只是愣愣的盯着他看。
「怎麽一个人站在这里发呆?十九弟呢?」他问道。
听到了「十九」二字,南镶华顿时想起自己方才在冲动下做出的大胆之举,想必客栈里还有一堆烂摊子等着她收拾,不由得又枯萎了下去。
「可是被他欺负了?」见她如此,他又问道,面上是显而易见的担忧。
南镶华呆望了他一会儿,见他眼中的关切,不由得眼眶发热,只赶紧低下头去,吱唔道,「……没有。」
闻言,白袍男子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拍抚她的脑袋,此举让南镶华心里一惊,颤颤的,却又不敢动弹,只能由着他拍抚,脑袋跟着一点一点。
「没事了。」他轻声道,语气温暖的不可思议,「既然都出来了,那麽随我回去一趟如何?」
「呃?」她一愣,似是没听清。
「这次从宫里出来,我和十九弟便在县太爷备下的宅邸住下了,离这儿也不远。」南镶华还在愣神状态,不太晓得他这麽一副邀请她过去的语气代表着什麽。
「太子爷的好意我……小女心领了,我……我还得先回客栈……」
「本太子不接受『不』字。」
这、这人是谁,这个笑的一脸灿烂,却明显在威胁她的人是谁?前一刻还温文尔雅的白马良人到哪里去了?如果照着言情册子来推论……这时候的他应该微微一笑,然後说一句「那麽期待下一次的偶遇吧」这样的台词才对啊。
见她一副怔神的表情,那带笑的脸却在此刻看起来有些高深莫测,「既然你都知晓本太子的身份了,岂有拒绝的道理?」
看着那张带笑却辨不清其中意味的俊美脸蛋,南镶华心里只飞快闪过四字。
……遇人不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