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有时候做某些决定的瞬间,早已有不好的预感,却没能及时阻止那个自己,只能一步步的看着错误发生,然後又一步步的不断的逃避後悔。
霸凌。
到现在长大穆礼才知道以前自己旁观的、遭遇的事情在现在这个社会就叫霸凌。
当网路变的发达,随便做什麽事一个不小心都有可能被上传到脸书上流传,她以为人们或许会因为这样而收敛,以为这样的特性可以让霸凌少一点。
但没有。
那些人们病态的把这特性当成另一种爆红上镜头的机会,尤其是学生,无论是大学生、高中生还是国中生都一样。
对游民泼粪、集体霸凌老师、集体围殴某学生,这些都被拍下来当成有趣,当成自己辉煌历史的一页。或是乾脆退而求其次躲在萤幕後头,当那个正义魔人,挥舞着正义的旗帜,用更难听可怕的字眼攻击任何犯了错也好、还是什麽错也没犯的人。
「这个世界,还有对错之分吗?」她忍不住低喃。
终於熬到周末的穆礼,最习惯窝着的地方就是这间『Once』咖啡厅,她几乎已经想不起是在什麽时候发现这里的,只记得那天同样是个雨天,出公务的她因为这场临时的雨而跑进来躲雨,也是在这里,她喝到了在她心目中觉得最好喝的焦糖玛奇朵。
渐渐的愈来愈让她喜欢窝在这里的原因,是因为这里散发出一种跟她很相近的气息,她一开始不懂,後来有点明白了,是寂寞。
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寂寞,很寂寞却不必害怕别人知道,好像这个空间允许每个人这麽做一样。偶尔,老板纪亚琪还会上台做吉他演奏,随着那扣人心弦的音符流泄,会让人忘了自己、忘了很多,感觉身在一个虚无飘渺的世界,那里似乎不再有任何的悲伤与负面,只有满满的寂寞包覆着自己,寂寞,却不孤独。
每一次待在这里总让穆礼觉得,这里一定被偷偷施了什麽奇妙的魔法,一定是的。
她看着纪亚琪走到其中一桌跟对方聊天,虽然不是她想偷听,由於位子好几次坐得很近,她也听过好几次她们的聊天内容了。
另外一名女生似乎是个旅游专栏的作家,经常游走各地,而且也很乐於跟人分享她所遇到的人事物,她经常会不小心听得入迷,也同时很羡慕她的洒脱。
「那我算不算城隐?」
「你?算个旅人吧。说起来以前的我也是个城隐呢,好久以前了。」
「我真对你的过去你的故事感到好奇。」
「我要去作曲了,你慢慢好奇吧。」
今天突然听的对话,让穆礼感到相当好奇,忍不住拿出手机搜寻起『城隐』这个关键字,才知道这是最近一个小说作者创作的系列名称。
──城市中的隐者。
如果可以,她也好想当这样的人。当个不被任何人发现的人,当个隐身成为每个人的背景的人,不被注意,也不会惹上任何的麻烦。
可是她却从来做不到。
林丽美传来的讯息打断她的思绪,内容无非是希望她回家吃个饭。
「不好意思,我想请问一下,刚刚在演奏吉他的人,是……」一名妇人怯生生的经过了穆礼身边走到吧台询问着。
「是这家店的老板喔。」吧台里的咖啡师笑着说。
「这样啊,真是厉害,我万万想不到弹个吉他也能有这样的好出路……」她的言语乍听之下很酸,可是她的表情却非常的哀伤。
「您还好吗?」
「没事,就是想起了我儿子。」妇人勉强的笑了笑。
也就是在她笑的那一瞬间,穆礼突然起了鸡皮疙瘩──因为那个笑容是那样的似曾相识,她不自觉站起来诧异的看着妇人,直接脱口,「莫非是……韩品浩的……妈妈?」当年那个、禁止她上音乐课的音乐老师?!
原本背对穆礼的妇人,转过头惊讶的看着她,妇人从原本疑惑的表情也渐渐的扭曲起来。
「你……」
「当、当我什麽都没说。」她抓着包包就想跑,可偏偏还没结帐,只好低着头不敢抬。
「坐。」妇人深吸口气的坐到穆礼对面的位子上,冷冷的说。
此刻吕芳瑜冷漠的程度,简直跟当年在课堂上羞辱她时的气势一模一样。
穆礼停在原地好几秒,才慢慢的坐回椅子上,双手紧张的手汗直流,一直没痊癒的恐慌症让她呼吸愈来愈急促。
「深呼吸,慢慢的,跟着我。」
穆礼跟着她的指令照做,几分钟後,那份恐慌才慢慢和缓许多。
和缓的同时,穆礼这才想起她跟韩品浩不只笑容相似,就连现在这个举动都一模一样,十年前的他,在那个她旁徨无助的夜晚……
「我是吕芳瑜,没错,是韩品浩的母亲。」
「老师,好久不见了。」她僵硬的说着,她总觉得吕芳瑜现在还是很讨厌自己。
「可以问你,为什麽你会一眼就认出我呢?」
「因为你的笑容,跟他一模一样。」她像个有问必答的乖学生般的说。
吕芳瑜一听,表情不知道是欣慰还是悲伤,淡淡的说,「这样啊,以前就常被人这麽说呢。」
忽然,穆礼注意到了,吕芳瑜早就没有当年那麽恐怖,现在的她,就只是个失去了儿子的普通母亲。
「我……我……」穆礼很想道歉、很想说什麽,可是喉咙却卡的死紧,连一句话也说不完整。
「不用说了,我知道。如果是头几年遇见你的话,你可能才要小心我会失控的杀了你。」
此话一出,穆礼立刻瞪大眼睛,当场把吕芳瑜逗笑了,「别担心,我现在早就冷静了。而且,你也是受害者,我们每个人,都是。」
穆礼鼻子一酸,控制不住的慢慢红了眼睛,虽然她现在一句话也解释不出来,可是光看吕芳瑜的表情就知道,她们都走过了一段很痛苦的日子,而且吕芳瑜的痛苦一定是她的百倍。
「我没办法像你一样足不出户也不会饿死,想来那真是一段可怕的日子,只要我一踏出家门,媒体全像食人鱼般扑上来,个个都一脸想把我啃的连骨头都不剩的模样。多亏了他们,我根本没有时间悲伤。」吕芳瑜讽刺的笑着。
「这两年我办了退休之後,就开始全台湾到处走,去每一个城市看看那些街头艺人,可是我还是不明白,还是不明白我那个儿子到底在想什麽,穆同学,你愿意跟我分享,你看到的他吗?」
穆礼终於明白吕芳瑜放下那份想对她发泄愤怒的冲动的真正原因──比起愤怒,吕芳瑜更想要了解。
穆礼点点头,「嗯。」
咖啡师忽然为她们送上两杯热的咖啡,并微微一笑的说,「本店特别招待。」
穆礼觉得温暖的将双手放在杯身,一股热流就窜进心头,也消除了那份紧张。
在她眼前的这个人,只是一个思念儿子的母亲,一个比她还要坚强挺过了悲伤与愤怒的母亲。
「阿姨,我可以叫你阿姨吗?」
「那我就叫你小礼吧。」
两人总算让尴尬的气氛一点点的消失,此时又有几组客人离开,整间店忽然只剩下她们。
穆礼说起了跟韩品浩相遇的广场、说起了那场雨、说起了他唱歌时有多拼命多快乐。
这是她这十年来第一次跟人说起与韩品浩相处的细节。
当她说完後,发现自己手心捏的死紧,冷汗冒了不少,但她却没有像过去那段日子一样失控,「我……」
「你是第一次提起他吗?」
「说的这麽细,是第一次。可怕的是,我居然跟他说过的每一句都还那麽清楚的记得,十年,这个时间好像对我没影响似的。」
「我也记得。」吕芳瑜觉得自己的舌尖像有把火,她很不想承认,可是……「我记得我曾经多麽瞧不起他的梦,我记得每一次他因为我的态度而失落的模样。当时的我总想着:总有一天你会感谢我,当别人都找不到工作,你却衣食无忧的时候,你会感谢我的。可是我忘了,我忘了那是他的人生,不是我的。」如果她当初选择支持儿子的梦想,也许他无法让自己生活过得安逸,但至少……他不会失去性命。
追根究柢,是她自己害死自己的儿子的。
穆礼看着吕芳瑜低着头,後悔的神色藏在她的眼角,虽然她人还坐在这里,可是穆礼知道,吕芳瑜正渐渐陷入一种情绪失控。
她喝了口玛琪朵,才缓缓的说,「我常常想很多如果,如果如果如果……就因为如果只是一种假设,所以有时候我会觉得假设也好,想想也好。但那是不行的,我的医生跟我说,一个人老是活在後悔里的话,根本无法往前走。」好吧,其实她也没资格这麽说,医生的话每次都像装饰品一样,虽然明白总无法做到。
但她想,若是韩品浩看见母亲这麽痛苦,一定也不会快乐的。以前的她是个孩子,完全没有力量为他做什麽,老是他在救她,那麽现在,她至少可以救救他的母亲。
吕芳瑜盯着穆礼的脸好一会,忍不住笑了,「说的那麽认真,我看你自己也做不到吧,你这孩子。」
「阿姨,你就别笑我了。」一眼被看穿的穆礼也不好意思的笑了。
天色转眼已黑,吕芳瑜说着该回家了就匆匆离开,离开前她在咖啡厅的便条纸上留下了电话号码给她。
穆礼觉得很奇怪,虽然黄昏还有一点点没退去,但她总觉得吕芳瑜跑的这麽快的神情,跟刚刚聊天时有所不同。
她捏着手上那张便条纸,想着明明这十年来,她看起来已经跟过去完全切割,而如今,像是舞台剧上被安排好的桥段般,演员一个接一个的上台了,他们各自换上不同的表情,他们看起来都很友善,彷佛那是一段一点也不凄惨的过去似的。
她忽然,有一种这一切都不是巧合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