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姜又嘉的视线同时落在手机萤幕上发光的字样上。
我把手机调成英文的显示,某方面为了所谓「语言学习」,某方面是因为美观的缘故,而这个行为无论是在周芷芹、林宜蓁或姜又嘉眼里,都是很做作的行为。周芷芹选择嗤之以鼻,林宜蓁会一笑置之,姜又嘉则戏谑调侃,让它成为一个我们之间公开的玩笑话。
此时此刻,在所有英文显示里头,就那行中文字看起来刺眼突兀。
「Lindsey真的跟大一的Winnie在一起。」
Daphne的讯息劈头就说。
Lindsey从迎新那天跟学妹的氛围就很微妙,我早就猜测这两个人之间有些不简单,但Daphne跟Jennifer不肯相信,还拉着许馥槿、蓝彦钧帮腔,搞得我好像疑神疑鬼、逢人就想凑成对。
拜托,Daphne跟Jennifer当初怎麽让人头大的,现在这样对我,哼。
我不确定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但我感觉姜又嘉的眼神凌厉,她的视线从手机收回,往我脸上瞥了一眼,最後回到电视萤幕上。
「Itoldyouso.」我滑开手机,犹豫了几秒,简短地回应。
「Hun,seeingisbelieving.」
这是个天大的八卦,但我按耐住多加询问的冲动,用一个贴图结束这段对话。
姜又嘉在我放下手机时伸手接了过去,滑开了像自己的手机那般输入密码,然後检视起方才的对话。
忐忑不安是多麽写实的感受,存在感之强烈,几乎能够描摹那个形状。
我不知道这样的情绪为何会出现在我们的时刻,我也不喜欢这样的情绪出现在我与她的空间。
「可以不要这样对话吗?」
她看完淡淡地说,这麽淡的语气在这麽热情的人身上,听着令人紧张。
但我不懂的是,我跟Daphne从头到尾只有三句话,里头属於我的那句,是带了戏谑敷衍的、多麽简单的一句。
「什麽对话?」
我很不想让语气听起来像明知故问、若像装蒜那更糟糕,但是我真不懂,而这是必须要被搞清楚的环节。
「就这对话,你自己知道。」
我不知道。
我知道对话,我看得到对话,但我看不出对话里头哪里出了问题。
「什麽?」
我在良久沈默後,不甘不愿地又一次提问。
「请不要好像用你们自个儿的语言在对话一样。」
「英语是全人类共通的语言,只要有心去学便成。」
我说,尝试要逗她开心,但显然的这是很不对的时机。
姜又嘉跟周芷梣不一样,再好笑的情节,若前个话题没有讲到核心重点,那她都不会放任嘴角上扬。这该是好事的,林宜蓁说的,吵架要有目的、要吵出结果,但说实在话我开心不起来。
「又嘉,你瞧我,只有一句话,只不过是要打发她。」
我说着,希望自己听起来够有说服力。这一刻的我觉得她在小题大作,这对话短得可怜了,就是我平常也不会放在心上。
她眯起眼看我,一时间似乎有种剑拔驽张的氛围。
「伊轩,你自己知道。」
姜又嘉说,语气有种强硬的失落。
「你说的,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你答应过我保持距离,但我看起来不是。」
「什麽!?这是距离啊!又不是我找她聊天的,她密我,我只用一句话回,这个贴图还算敷衍…」
「伊轩,我知道你在敷衍她,但敷衍是这个样子,你以为私底下我看不见的地方会是什麽模样?」
我像被人在後脑狠敲了一记,就这麽僵住了。
她说共同的语言,我还以为她真的在讲英文。
姜又嘉指得是,那种默契的语气、那种只能被彼此辨识的涵意,存在相处地够久、话说得够多的人们上头。
她没有说错,我们在课与课的空档上大聊,绝不是这般收敛的。
像把一箱东西扔进水池里,诚心祈祷事物能够被掩埋,但有时候仍旧有这样一两件浮上水面,暴露了位置。
我给自己一大口空气,好稳定住这一刻开始不曾休止的焦躁心情。
她当然会发现的,因为她在乎。
我提醒自己,她会去意识这种细节,因为她真的在乎,而她在乎的,我也应该要去在意。
「不是的,不是你以为的…」
我不想听见姜又嘉要我选择的问句,因为姜又嘉当然是我就算抛弃全世界也要保留的唯一,爱上她的那一刻就像是我心甘情愿地出卖了灵魂——我此生只要有她,只有她才算活。
但,做出了选择就意味着割舍;有了最重要的就可以不必要其他。
真的是这个样子?
我不能够去选择。
因为我知道即使是蓝彦钧或许馥槿在姜又嘉之前都像灰尘一样能够被轻易拂去,又更何况是Daphne跟Jennifer。即使我拥有姜又嘉作为我生活的全部、作为我快乐的来源、当我的爱人、做我的朋友,却还是没办法就这样百分之百的圆满。
我没办法独自一人,姜又嘉的陪,那不是总是密实、如影随形的。
我需要人群、我需要吵闹,我需要那些从不需挂心,却仍然如雷贯耳敲在耳际的说笑,证明我真的生活过,真的留下足迹。我需要她们。
而我对她们亏欠的太多了,即使Daphne或Jennifer从来就不费心去记得对我的好,但那却不是我理所当然可以与取予求的。
从来的我,都感叹自己没资格拥有,如今还多了理由去推拒其他人对我的笑容。
「距离,伊轩,你自己知道。」
「我真的知道!」
我焦急地应,却明白感受到心里一片空白,空洞地发寒,不知道如何是好。
「真的知道还这样子?你知道你答应过我了吗?」姜又嘉问我,语气透着严厉,在这沙发上,顿时有条好长好遥远的距离,「你答应我了还充耳不闻,这是骗吗?在我眼前都做假的,我们中间有好多秘密…」
「不,不,…」
我几乎要歇斯底里地尖叫:不可以!不可以让她这样解读!
「…我会改,一定会改!」
我没有承认「对不起」、也没有说出口「拜托」,因为这些话语还带着刺,让明明沉睡的回忆疼地发红,提醒我语言的效力有尽头,不是所有话语都能够挽回心痛。
回忆,回忆里头我看见离去的背影,知道自己是死去过太多次,於是变得担惊受怕而神经质,彷佛一场毛毛细雨我都承受不起。
不行,我真的办不到再一次死去。
「姜又嘉,你在乎的我也在乎,我说出口的我会做到…」
我说着直起身子,用破釜沈舟的语调,说着,郑重举起三根手指。
「我会跟她们保持距离,若是没有必要,那就只会是段萍水相逢的友谊。」
我看到她看我的眼神,里头有着脆弱与不确定,她也在害怕,我们为着各自的理由都在怕着。
如果我们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彼此的,这样的关系比陌生人要不如。
「又嘉…」
拜托。
「爱情,那是两个人一起的东西,两个人都要有所付出的…」
我说着,伸手。
「那麽我说我会改变,说到就做到;那你相信我会变好,不要有半分犹豫。」
姜又嘉点了点头,柔和下来的神情里头隐约带有笑容,她顺着我的动作投进我的怀里,在僵硬的争吵过後,我发现自己是多麽怀念、而且庆幸她温暖而柔软的怀抱。
「我爱你,伊轩。」我听见她呢喃,语调放地这麽轻,气息却是这麽灼热,「我爱你,这辈子就只有你…」
我点头,让下巴轻点在她肩上。
「对不起,伊轩,我也想要你这样想我…」姜又嘉安静了几分钟,突然对我道歉了起来,「…这,这是不是很自私?」
「不,不会。」
摇头,我感觉到她的臂膀收紧,在我颈上的力度透着熟悉的依赖气息。我低下头,轻拂过她耳际的发,低声重复那我俩都熟悉的承诺话语,她安歇在我怀里,我的脖颈似乎习惯她嘴角上扬的痕迹。
方才的一切都好比千里外的一场戏,转眼间就与这个现在毫无干系。
「…我是你的,你一个人的。」
那一晚,或许是我们第一次对彼此撒了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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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ndsey跟Winnie的故事,详见短篇〈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