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憎予 — 36

大部份的人对於住宿偶有微词。

大抵是不同生活习惯的人被聚集在一块儿难免产生摩擦、不想为人知的秘密容易被揭露挖掘、长期处在相同空间容易看腻彼此进而互相找碴……等等。

不过我喜欢住宿,从第一天住进来就是如此,我喜欢有人陪伴的感觉。

知道在无眠的时刻不会被浓稠的夜给吞噬,听着室友沉睡时淡淡的呼吸声知道自己不是孤身一人,在最不安的时刻她们翻动的声响能使我感到慰藉。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如此,但黑夜使我变得脆弱,这一刻若不是熟睡的,会格外感到恐惧与寂寞,胡思乱想容易飞驰失控。

但到後来宿舍的空间也无法安抚我了,因为有些自胸口蔓延的极端情绪好比酸蚀的液体,随着心脏的搏击一直流动填斥四肢,由深处蔓延的寒意远远比黑夜要来的吞噬;即使压抑过的、憋屈的哭声,都仍能强势地掩盖过其他,甚至要我以为那一刻啜泣的情绪就是我的全部。

这一夜我坐起身,下巴抵在膝盖上,蜷着身子面对刀锋般的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觉得下巴好酸、膝盖好痛,但却也不急着去变换姿势,想到我之於整夜,也不过是漫长时间轴上的一个小点,我如何焦躁想要填补的空、想要杀的时间,在绵长无尽的黑里头,都好比一杯投入汪洋的沙——我有整夜可已做这件事情。

小学妹睡觉会磨牙,那声音像坏掉齿轮的喀答声,还不这麽习惯的时候听起来有点毛骨悚然;司徒静睡觉时候依旧很规矩,翻身的幅度与呼吸的声量都有如小家碧玉,让人以为她连熟睡也有形象包袱;小培则几乎是抵制黑夜似的不间断地翻动,有时感觉她或许根本还在寻找睡觉的姿势、根本还没入睡也说不定。

我在宁静中想到她。每一个她都让我有点情绪。

时间冲淡过後的麻木、淡得几乎无法形塑的懊悔、从没褪色过的罪恶,这些情绪独留给曾经的曾经;狠狠粉碎又癒合的伤口好像只要轻轻按压便会渗出血丝、哀伤与绝望能够随传随到,但几乎是记忆般无以名状的抽象,那些游离而飘渺的破碎,只因为曾经的她。

最後我想着那个独一无二的她,想着她,所有的一切都会像浪潮一般後退,留下莫名其妙的愉悦跟纯粹的快乐。

我就这麽被这样的情绪给吓了一跳,发现到自己居然很快乐。

手机在黑暗中牢骚似的震动了声,小小的一点光亮,却几乎照亮半间寝室。我打破浓稠黑暗中的那阵寂寥,手脚并用的爬到手机边。

「失眠了,睡不着。有点想你。」

姜又嘉的名字与这行字在3:11分的时间显示下闪烁着,我花了好久的时间才辨识清那文字,心脏打在胸口的声音好大,让我分心;脸在瞬间涨得热烫,让我头昏脑胀。

有点想你。她会想我?

思绪在脑中纠结成一团,最後滑开手机言不由衷的吹毛求疵起来。

「『有点』?」

几乎是即刻地,姜又嘉简讯回应。

「你也睡不着吗?吓我一跳!」

我眯起眼,在黑暗中抵挡着太刺眼的光线,迟钝地按着键盘。

「简讯不是就要人看到的吗?怎麽很讶异似的?」

「心血来潮传个简讯,以为你睡了,想说早上才会看到。即时的说实在有点…」

她的後半句切在第二封简讯才传进来,让我不禁笑了出声。

「…有点害羞。」

我想像姜又嘉是不是也在黑暗中眯眼看着这片太过的光亮,在一个不恰当的时间滑着手机拣选闲聊的语气、她是不是也不由自主的笑着,然後在看似无尽的黑夜里头感觉到时间走得比平常要快。

应该要回应点什麽的,但我又选择了煞风景。

「既然要聊天的话,就别用简讯好了,要钱呢。」

她不在意我如此口是心非,几乎是在下一秒就用Line传了讯息进来。

「为什麽不睡?」

「我个人有偷看室友睡姿的嗜好。」

我打哈哈告诉她。

「真的?」

姜又嘉还真的捧场的质疑我。我给她一个无言的贴图,收到她大笑的图示作为回馈。我咧嘴笑着,感觉自己的笑容几乎跟手机打在脸上的光一样强烈。

「过了两点就容易睡不着。」我按着键盘告诉她,「即使想入睡也没办法了。」

「两点噢?干嘛这麽晚?」

「不觉得…不觉得一天就这麽结束了,有点可惜吗?」

我在已读不回的沉默里头等待,想着她或许像往常一样歪头思索起我的语句。

「有点道理耶。」

我洋洋得意地对着手机萤幕点头。

姜又嘉带来的情绪是这麽的纯粹,我觉得自己像落入一道洪流,不知所以然地被冲刷着,却笃定地朝着那个方向。

「可是伊轩,如果没有结束,那不会有开始啊!」

我揉了揉眼睛,凑近萤幕又检视了一遍这句话。

发现姜又嘉竟然这麽有说服力,从认识她的那一天开始,就不断不断地推翻着我每一个既定的理论,我在她面前常常像个固执而任性的孩子,无法变通的照着自己的方式,还以为那就是最好。

「…每一天都得结束的。」姜又嘉结论,「今天也是。」

我瞪着萤幕不肯接受这句话,即使合情合理,还是搜索枯肠想要找到字句反驳。真不希望姜又嘉把我抛回黑暗的孤独中,要我一个人在又一次漫长的等待後尝试入睡。我感到舍不得,这却没有我意识的那麽好承认。

「可以讲电话吗?」

我问她,几乎是鼓足勇气。

「不要。」

她根本没有思索的,即刻回应。

「…既然…既然一天都要结束了,想听听你的声音…」

我解释,但句子还不完全就完全失去了勇气。

「不方便的话也没关系的,晚安。」

希望黑体构成的语句可以成功掩饰我的失落跟羞愧,我在另一阵已读不回的沉默里决定放弃。

按掉手机,我躺在枕头上反覆去想我那句为今晚做结的话语。

想着迷迭香的气息,越想越难过。姜又嘉说「有点」,还真的只有一点点。我之於她,全不如她对於我。

轻如鸿毛、重如泰山,这样的差距。

手机又一次闷哼着照亮半间寝室时,我吓了一大跳。再一次眯着眼看萤幕,那字句花了我更长的时间阅读。

「跟你讲电话就会很难结束了,不行的。伊轩,说结束是为了开始,我的今天就算是结在你的手上了吧?你啊,明天早上七点来排球场,路上不准遇到任何人…」

「…我要你的开始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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