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觉得一学年四学分的课还好啊!」蓝彦钧说着,难得地皱起眉头批评,「真要讲的话,加上中级法文、高级法文,十二学分,以学一个新的语言而言很划算欸!」
我也觉得,而且许馥槿的底子太好了,即使多拿个二十四学分根本不构成负担。
「Edward觉得德文效用比较高。」许馥槿挪了挪课本表示,「真要选的话,他也比较希望我学西班牙文吧,西文学会,要入门葡萄牙跟义大利文也会比较快。」
「干嘛受他制约啦!又不是你爸。」我埋怨。
许馥槿淡淡笑了起来,显然他们的相处模式有很多外人无法了解的。
「如果是选初级西班牙文的话,带上我好了。」蓝彦钧搔了搔头说,显然她对法语没有感觉。
「你们去哪我跟到哪,但拜托不要选德文。」看Daphne读德文读到快崩溃的样子,我死都不会去尝试。
「唉…」感觉上,许馥槿还是对法文抱持着一丝遗憾的念头。
像Edward这麽机车的人,还能维持这麽稳定的感情,不禁要我佩服许馥槿的宽容跟大度。但她一定有什麽秘诀、或是什麽处事哲学,因此大家无论什麽感情上的问题都询问她,大部分时间都还能得到正解。
身为她的好友之一,我明白她自身有许多难处、甚至在爱情里头常常是妥协的那一方,但在这种时刻,我有时也忍不住想用种几乎带有参拜意味的口气,求她也赏个答案给我。
我觉得我好像看得到终点,即使还看不清、无法判断距离,但足以使我慌乱。
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不是仅仅是每次出错时一声担保就可以的,一定要找到方法去根治问题,我暗自揣想着,但哪怕最後是翻修般的拆除整片关於我的性格,那都没有关系。
一定要有更多、更多改变才好。
听到上课钟声敲响,随着同学们三三两两地上前,把上周关於《失乐园》的摘记,交给老师。我还在计划着别的事物:一下课就回寝室找林宜蓁,我想我们需要好好聊聊,把一些我的问题、她的问题好好讲开,然後重新开始。这次我会做到好,要完美无瑕。
「Abby,wrongsheet!」
我看到老师操着英国腔的口音高举着纸张叫唤同学,全班都笑了,哄堂大笑着,因为Abby居然交了张上头明显用标楷体中文写的申请单给老师。
「要是弄丢了我也很麻烦欸…」
Abby换回正确的纸张,经过我时喃喃念着。
不对劲,不对劲的熟悉感。
「那什麽东西?」我拉住Abby,问她。
她把手上的单子递给我看,「换寝单呀,你不知道吗?」
「不过Elaine,你们寝应该没有这种问题才对,你们那寝很融洽…」
我把手上的摘记一把塞到Abby手中,也无暇顾及她是不是觉得我有毛病,我拨开交作业的人潮,发了疯似地往外头奔跑。
已经下课的学生在渐渐黯淡的天色里头悠闲地走动,但在我眼中是飞逝的色块、没调准确的杂音。再过大概两、三个小时才可能出现夕阳,但今天的天空很阴霾、有这麽些雾气迷蒙,天空颜色微微偏黄绿,好像白布鞋穿久而没有刷洗的色调。
我好像一只震动的手机,无法控制从内里喧泄的噪音,一切更随着焦虑与恐惧感堆叠丛生。
我跑出学院大楼,跑过街道,意外撞翻捧着书经过的学生,匆匆道歉听起来有这麽些粗鲁的仓促,但无暇多等候,扬起沉重的步伐飞掠通往宿舍的小径,希望一切都是我过度的焦虑。
今天早上匆匆出门时,我在林宜蓁桌上看到类似的换寝申请单。
填好的。
胸口填塞了酸涩的事物,在我左胸侧隐隐发着疼,跑久了,连右胸都痛了起来,像是谁拿钻头戳刺我的肋骨,让太久没运动又一下子激动起来的身体,痛到难以消受。
我一把推开寝室门的时候,知道没有太迟。
司徒静在上铺睡着午觉。
一个如以往的宿舍午後。
有点点慵懒、有点点睡气,还有这麽点燥闷。
我没有太迟,我曾以为我没有太迟。
夏日凉被、床垫、衣物已经经过搬移了,剩下的日用品则汇整成一个小小的拖拉式随身行李用左手拉着,而林宜蓁右手上还拿着遥控器,站在那全空了的桌边,似乎是在考虑临走前是否帮司徒静开冷气。
她抬头看我的神情、我看着那神情的情绪,都让我想到我们第一次的吵架,只是角色位置好像突然颠倒了过来。
「伊轩。」
她说,而语调这麽平静,让我看不明白究竟为什麽。
「我要走了,伊轩。」
「你本来…」
我终於开口的时候,发现自己哽咽。
她不用解释、我也不需要原因,我想有个我俩都明白的因素就这样横卡在现在与未来的中间,像颗贪得无厌的籽,一个不留神就把一切吸收殆尽,然後发芽茁壮成今日的剧情。
「你本来…」你本来就打算走?
但我发现我没有勇气问出口,更没有勇气听见她的答覆。
我向後退了三、四步,把门关上,不让她走。
「伊轩。」
「不要。」
我摇头,不可置信。
这不可能发生在今天,不可能。
太快。
不可能。
我很有信心,伊轩。
她曾经这麽说过,在我胆怯的时刻里,拉着我随她一起纵入那个漩涡,我於是相信这辈子只为这女孩坠落,然後把所以喜怒哀乐还有更深更底层的其他都一起交予她。
但林宜蓁拥有掌握一切的能力,曾经她开了头、而今她决定剧终。
「怎麽可以、你怎麽可以这麽残忍?」
我质问她,手张开成大字型挡住整个门口,像被钉死在门板上那般。
闭上眼,我希望我睁开眼的时刻,这一切不过惊梦一场。
一秒、两秒、三秒…
时间走得好不留情。如果它就凝冻在这秒,我不必去见到後头残忍的结果。
我让爱情又失信了。
睁开眼,这不是梦,一切都还在。
而司徒静睡醒了,坐在床的上铺,好比天平支架那般,就在我俩中央的正上方,惊愕看着寝室里头正发生的桥段。
「伊轩,这是个错误。」
林宜蓁说着,而我再看不出任何有温度的神情。
「这是个严重的错误,对你很抱歉,但仅仅是如此而已。」
「不是,宜蓁,不只是这样!你明白的,这不可能会错的…」快乐呢?默契呢?温柔、缠绵、爱恋…?明明有过这麽多,但她的神情让我又一次以为这不过是我的幻想。
「伊轩,我累了,我看得出来,你也累了。」
「我没有。」我低吼,知道自己的声音很可怕,「你如果累了,那就什麽都不要做,我会做双倍的努力,我会让一切都更好!」我坚持,她拖拉行李行走了几步,向着门口靠近,而她同样地坚定。
「伊轩,我们都愿意努力去相信,但仅仅是相信不能够造就任何事物。」
多希望我没有听到这句话,多残忍。
「爱情不是栋用信念堆起来的建筑。」林宜蓁就站在我面前,就事论事,「如果你只能在思想里头付诸实现,那麽它就仅仅是个幻象罢了。」
不、不是、不是这样…
林宜蓁一定明白这句话能够精确的击溃我,而我的确哑了,挣扎着连个闷哼都挤不出来;我无法思考,思绪轻轻牵扯这情节,扯得我撕心裂肺地疼。
「我们从幻象里头醒过来吧,伊轩,这是个错误。」
「这不是错误!这比什麽都要正确…」
不要说你笑着看我的时候都是假的,你说过的,因为我做了什麽、说了什麽话,或者不因为别的,你笑,仅为我是我…
「为什麽要选择去忘记?发生过这麽多、这麽多事情,就当它们从没有吗?」
「我宁愿不去想,」林宜蓁淡淡瞥我,的确是想要遗忘的神情,「如果可以不要有恨,或许我会更容易去爱。」
…我造就了值得的原因,所以…
猛地一震,我从门板上滑下几寸。
原因也是有寿命的事物吧?
那个原因,寿命已磬。
我忍住不要哭,然後出现了这辈子最卑微的姿态。
「拜托,宜蓁…拜托…」
已经离题了,但她似乎也不会去奇怪这件事情。
文字退化成哀求,我只剩下求她不要走。
林宜蓁伸手想把我从门边拉开,但却变成我紧握着她的手不放。
「拜托、拜托、拜托、…不要走、不要走…」
我把宽容的额度,都用光了。
然後,这个世界,再不会有半点仁慈。
「伊轩。」
今天的她是陌生人,隔了今夜,我能不能妄想从前的林宜蓁?
「拜托…拜托…」
好单一,用这麽单一的字句,怎麽可能留住她?我挣扎着丢出唯一的问句,「错?怎麽可能错…?」
司徒静早就爬下床,站在我们俩的旁边,安静地看着发生的一切。
在字句不能建构完整剧情的时刻,我想若是超出了这个躯壳,我的灵魂会在寝室的上空笑看着这奇妙的三人组合。
「退宿、换寝,这是全寝的事情。」司徒静开口时,那口气平直理性到几乎是突兀。
沉默後,林宜蓁同意,「的确。」
「投票、表决...」
「…同意林宜蓁换寝的人,请表示。」
我充满希望的抬头,以为司徒静又会救我一次。
但我发现并没有,她跟林宜蓁都微举着右手。
「不…」
我嘶吼,纵身一扑,抱住林宜蓁拖拉的随身行李,不让她移动分毫。
达成共识了的司徒静弯身拉我,把我从林宜蓁身边扯开。
「伊轩,你没有错。」
是折腾了太久,她终於成功打开寝室的门。
「错不是你,爱没有变、你没有变。」
「变的是我。」
然後她果断利落的关上门就走。
甚至这种时刻,连个半秒都没有留。
门外还有行李滚轮的声响,渐行渐远。
手肘狠撞上司徒静的肋骨,我推开寝室门,向着应该是林宜蓁的方向直冲,不过早就在不知道什麽时候开始,没有事物是我追得回的了。
但我一直跑一直跑,跑得越远越好。
胸口又疼痛了起来,但我不在乎了,没有一种疼痛能盖过另一种。
一直跑、一直跑…
宿舍、迷离的夜色、已经走远的她,都尾随在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