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是什麽?
恐惧使孩子夜半不睡,孤身缩在床角瞪视看不清的黑;恐惧使母亲过度保护,隔绝所有伸向孩子的触手、使她让孩子不再长大;恐惧使早晨啁啾的鸟啭像破空的利刃,刺耳而使人不快、要人同被那情绪渲染;恐惧…
每个人都有个恐惧的原因。
恐惧让小培无法忍受孤独,於是她的每分每刻都要属於一个团体;恐惧让司徒静相信秩序,於是每件事情都必须有个目的;恐惧使得我担心失去,於是即使拥有了还是得要小心翼翼;恐惧使Daphne害怕人群,使她把所有太靠近的人推开、不再考虑任何感性的原因…
恐惧总只是个轮廓,若看得明白了,或许也不必去惧怕了。
隔了一整周,我终於再次等到了那门会话课,而我注视着Daphne的动静,直到下课约莫30秒过後,才终於遇到我的机会。
我站起身走向讲台,朝着正跟老师滔滔不绝讨论着某件事情的Daphne前进。
有些话必须要说,若不是我,我想没有人会这麽去做。
不做,不会有人怨我;做了,未必有人感激。
但这是必须。
再过几年後的我或许也不会有精神、有心思这麽做了,当一切都被消磨殆尽的时候再也没有谁愿意去多管谁的闲事。
很早以前我就不怀抱宏大的梦想,我认定不够优秀的人没有资格谈梦,所以我只求在人潮中前进的路上不要连自己都丢失,我知道有些事物到了长大的一天会太过於沉重,彼时即使曾经是属於自己的一部份,都不得不被抛下。
我希望我永远都愿意这麽去做,希望。
还好Daphne的全副注意力都在老师的身上,否则她肯定能感觉到我的视线在她身上就快要烧穿一个洞,呼吸毛躁得像失了频率的收音机,我很紧张、焦虑,要是错失了这个机会,我就再没有可能把该说的说清楚;要是搞砸了这一回,我想我也不会有下一次。
终於我到达讲桌边,在老师跟Daphne面前停下了脚步,世界好像浓缩成一个焦虑的小点,那个点在我胸口不安地震动着,似乎随时都会爆炸、然後吞吃了一切。我深吸了口气,微微压抑住那焦虑的小黑点,告诉自己这是场戏,是一场我个人的戏。
然後,我接近粗鲁地打断了她们的对话。
「老师,我不想要Jennifer跟我们同组。」
是的,不是「我不想跟Jennifer同组」。
我不想Jennifer跟我们同组。
我要抛弃她。
「Why,Elaine?」
「她没办法合作,太自我中心、太见不得人好、太主观、…」我说着,那些不属於Jennifer的形容词一一脱口而出,「…我无法跟这样的人共事。」
老师严厉地看了我一会儿,美国人蓝色的眼珠直盯着我盯了很久,似乎有这麽些疑惑,我从来不会对分组或报告多有意见的,而这样的行为不要说我,就国中生而言都嫌幼稚。
「Thinkaboutit,Elaine.」她说,语句很平直,似乎被我一乱也忘记了跟Daphne的对话,不快地抓起水瓶就向着外头走,「Givemeyouranswerbynextweek.」
老师离去了,只剩下我跟Daphne在讲桌前,而我转头,恰好遇上她来不及收回的、狐疑看我的眼光。
「你一周前不是还兴匆匆要跟她同组?」Daphne问,真要佩服这人,这种问句也可以泛出酸味。
「嗯,看她落单了很可怜,」我耸肩,「但我後悔了。」
「什麽?」
「嗯…这可以讲吗…」
我踟蹰着环视了全班,几乎是闹哄哄的一片、个人做个人的事情,已经可以讲了,但我还是多犹豫了一下,一直等到Daphne按捺不住地追问。
这是她的招式,现在还给她了。
「妈的,什麽?」
「听人说,Jennifer竞争意识有点夸张地强,会眼红人。」
我在心底窃笑着看到Daphne的神色微微紧绷了起来,毕竟这是她自己杜撰过的话,从来不属於真实。
「…Howard上课问她问题都不知道对是在摆什麽臭脸…哎,不过是个会话,这她也要不高兴,心眼真的是窄小到太扯的地步了啦…」
实际上最近的Jennifer神色真的蛮糟糕的,但原因是为什麽,对头的人该心知肚明。Daphne清楚Jennifer从来都不是这样子的人,她如果还有点良心,听着我这麽理所当然地骂着,是该要感觉不安的。
「欸,你信吗?」
略微的沉默後,我小小声地问着。
要不是Daphne现在心思很乱,恐怕是会发现我今天的话有点过多了的。
「什、什麽?」
「Thatbitch!」
我嘿嘿笑了起来,像是揭穿了什麽大秘密那般,带有成就感的笑着。
「Jennifer以前就这样吗?」
我加油添醋地说着,自己替Jennifer加了句台词,「『Ican’tloseyou,Elaine.』」
看Daphne面色铁青,大概给我蒙中了,她们谈判时还真有用上这句。
「…暧昧不明、肉麻兮兮啊,好像别有意图一样…」
我收回了所有戏剧化的腔调,检视了一下言语的效果,看到Daphne不发一语的思索着,咀嚼着我的语音,脸上佯装着稀松平常,但微蹙的眉间显示了混乱。
显然她搞不懂的恐怕有点太多了。
「Thatbitch.」
这次我不再用八卦人的腔调,我用我平常说话的方式,甚至在无意间已经沾染了林宜蓁式的口吻,再额外地,我掺杂了许多的厌恶口吻,皱着眉头说着。
「真是惹人厌,这辈子最看不起接近人想要图取利益的家伙,妈的,当每个人都是她的狗,用完就丢是不是啊…」
我说着,在我的语言最稀松平常的向度里头,这样议论着一个人。
「Jennifer这,还真够贱的…」
我没有Daphne的能力,我无法帮丑陋的事物加上鲜丽的包装,於是所有的言语听起来很赤裸、很肮脏。
Daphne或许有意识到我夸张化的一切,或许没有,但到这个地步我想并不重要了。
我不确定惯常说话带酸味的人,对於别人话语中的尖苛有没有敏感度,但在我龇牙咧嘴地蹦出最後一个「贱」字时,她终於受不了。
「Fuckyou,Elaine.」
Daphne这麽说。
「Fuckyou.」
「然後呢?然後呢?」
这下子连司徒静都聚精会神地听着我转述整个过程。林宜蓁静静坐在位置上,对着我淡笑,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我再隔了一周再去找老师要解释、道歉的时候,老师还蛮讶异的。」
我说着,满意地笑着,「她说Daphne已经先去找过她了,说还以为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
「哦?」司徒静很捧场的应了一声。
「Daphne说,就我跟她换组就好,她要跟Jennifer同组。」
我呵呵笑着站起身,帮我们大家在这炎热的夜里开了冷气。
「我个人哪,是没什麽异义啦!Thatbitch…」说着大笑,司徒静实在是看不惯我志得意满的模样,差点要把手上的简明六法丢过来。
「伊轩,我还有点想看你被她扭断脖子。」
「你说谁?Daphne吗?」我哈哈大笑着,坐回林宜蓁的身旁,「那会坏了她漂亮的指甲,她才不会亲自来扭咧!」
「你怎麽确定这招一定有效?」
司徒静想要厘清所有环节似地问我,显然认定我太过於自信了。
「我不确定。」
我说着,收起笑容。
「我只觉得,Daphne既然当Jennifer是她这辈子第一个好朋友的话,不会这麽快就把她从心里抹煞掉,她只是习惯性的想要保护自己罢了…」
其实我知道有很大的可能性,在我出口诋毁Jennifer的时候就被识破,毕竟整个班上,不应该有人比Daphne更了解她。只可惜,Daphne或许也有这麽点迷失,对於Jennifer的告白觉得讶异、或惊愕,加上又有後续的疏离…
「…她大概有种不认识Jennifer的错觉。」我说着,耸了耸肩,「就像所有面对告白却无所适从、惊慌失措的人一样,她们有时候还真不会思考…」
林宜蓁听着轻笑,伸手拧我的手臂,我想起她跟我坦诚的海边的那一晚,意识到这句话似乎是婊到我自己了。
「嗯,你是蒙中的。」司徒静思索过後结论,「这招也只有你敢玩了,几乎不俱有计划性的方法。」
我点头同意了,这的确是缺乏根据的。
「Daphne一开始相信与否,其实也未必是真的重要。」我偏着头想了想,说着,「我觉得她这样下意识把人疏离的行为呀,出於某种恐惧…」
恐惧总只是个轮廓,若看得明白了,或许也不必去惧怕了。
「…你知道的,总是旁观者清。」
所以我扮演了一次Daphne的角色给她看,让她明白她害怕的东西其实根本不存在。
因为Jennifer是最不可能伤害她的人,她应该要知道的。
「…所以呀,即使她一开始就知道我在演戏,那也是没关系的。」
司徒静点头,又思索了下,最後同意了我的观点。
故事听完了,她捧着书本又坐回了桌前。
「做得好。」
林宜蓁转头要打开电脑之前,对着我耳语,笑着,带了点骄傲的神情。
「我就知道你办得到。」
她这麽说着,让我感觉整个人都被肯定,好像伊轩这个人或许是俱有某种价值的;她这麽笑着,让我感觉我拥有可能,好像我有天的确会更好、成为足够配得上她的人。
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好像呼吸有了目的、心跳会为了某件事物而持续。
如果她希望,那我会在前进的途中努力不要抛下这部分的我,无论负担有多重…
…我会永远都愿意这麽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