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进市郊的路途中,灯火渐稀,原本还称得上是市中心景观的水泥大楼一转眼成为了一栋栋恒更在田中的独栋住宅,从远方望去,於田野的尽头上,有一道轻盈的橘色光环穿越了夜里埋进雾中的出海口,在雾海之上形成一道如虹般的弧线,而这一条无人的公路正蜿蜒迂回的向它前进着。
在车内我们三人邻座无言,在我身旁的廖国宇正专心地开着车,但那左手指尖仍不忘夹着那根细细的长寿香菸。而後座的Ann则是头倚着窗子,默默无声的滑着手机。
廖国宇把车窗摇下了一小截,让在外面冷飕的晚风能够透进半许,虽然外面温度只有十二度,但对我而言却是刚好醒脑的程度而已。
为了不让空间内太过安静,我索性打开了广播收音机,而在一阵杂讯过後,一道深沉而抑郁的嗓音从喇叭里传出。
『您现在收听的是午夜之船,现在时间是晚上十二点五十分。』
喇叭那头的人声音极度的富有磁性,即使透过讯号的分解重组後,他身处在胸腔内的每一个颤动都彷佛像是在我身旁般贴近。
原来这是个深夜的谈话电台,主持人透过收听这电台的听众寄来的信件,一一与他们”谈心”着。
口气不像是政论节目或者命理节目那样道貌岸然卖弄专业,还是爱情解惑那般颇有老手自傲的颐使气指,他就真的很像......在跟我们聊天,既不卖弄也毫不浮夸,然而实在中他的谈吐却显露着智慧与幽默。
我一个听就不小心入了神。
现在正谈论到一个不具名的来信,内容是在说着一位在今年就即将届满30的轻熟女的隐忧。
『啊,30岁呀,真的是一个很危险的数字呢。』
『但是呢,我常常这样想,就算到了三十,如果没有给自己预设一个高度,那三十岁还会是那样紧张的三十岁吗?』
收音机那头这样说着。
是说我今天也刚满三十岁呢。
而且这种论调也不是我第一次听过。
『人就是不断的在为自己倒数着,画出了一道道假想又没用的界线。』
廖国宇曾这样对我说过,时间点是去年我的生日,他载着微醺的我回家时所说的话。
那时听在耳里简直就是耳边风,毕竟廖国宇天生自有的老成也让他讲话有点接近说教的碎念,所以懒得细听,但在今天,当我重新回味这句话时,我却有了更深的感受。
比方说:”终於成年了,要更懂得往远处想!”或者是:”要在中年这个时间点作出甚麽大事才行。”
众多的期许如沙漏般随着时间流逝而缓缓流下细软.在脑海堆积,久了就成为一座无人可到达的荒芜。
那儿甚麽也不生,就只有每当时间跨过一个分隔点,便会瞬间成长起来的面积。
形同孤岛、又如同孤舟,日日夜夜的朝着时间的彼方前进着,我们就在那岛的後方载浮载沉,身处在遥不着边际的时间之海乏力於向前,也不知何时才能脚踏在那之上。
哀叹着:”还是毫无定位的漂泊啊。”
於是就成为了这套年过30的总结:
跨过分隔线後的忧郁:期许堆积。
回望过去会有的忧郁:尚未达成。
我,依然在飘泊吗?
『到罗。』
霎时间,四周突然明亮了起来,而我也迅速地感受到重心的偏移,并且马上停止了速度。
下车。
甫经打开车门,一阵刺骨的冷风便往车内灌进,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走出车外时,眼前不远处便有袅袅炊烟从冻寒中升起,一台破旧的发财车上,简单的几个生财器具正摆放着,红色的塑胶椅摆放依旧,但因为跨年的关系,人们全跑去了大都市,今天这只有寂静坐满了整席。
那老板看见我们似是也没提起劲,只是等着我们亲自走到他面前。
『嘿,还记得我们吗!』
看到熟悉的老面孔,Ann不顾场面就扯开嗓子对那位老伯喊着。
而接下来他则是没神的往她那看了她一下,然後......就转过头去了。
『甚麽嘛......想当初我们也是吃了三年耶......』
Ann又羞又馁的低起头,脚步顿时放慢了些好多,用力地向前踢着,像是要把身旁的不快踢开似的。
「哎呀呀,都过了那麽久了,阿柏老了怎麽还会记得啦!」
我在一旁试着努力安慰着Ann,而一旁的廖国宇则一会眼神飘向我这,一会又看着远方。
当我们正以龟速接近黑轮摊的时候,那位阿伯尽然就先将三碗蒸腾着热气的碗公摆在离他最近的塑胶方桌上。
我们同时愣住。
『两碗综合,一碗不要包蛋的,把猪血糕换成豆腐。』
老板对着我们一边说道一边用手擦着他身下乾净得有些不太寻常的围裙,他矮胖的身材经过岁月的洗礼後多了几分年老的松弛,而面部也像是因为长期热气的烘烤而起了皱褶,但是,那轮廓依旧清晰的过分,那个每天下课就等着我们往这冲的臭脸黑轮伯。
他还记得我们。
『总共一百二,吃完再付就好了。』
不等我们接话,那位阿伯自顾自地说着,一免又转身,从柜台上随便抽了一本泛黄的过期杂志,就这样在躺椅上读了起来。
『谢谢......』
我们三人同时开口嘟囔着,但因为惊讶,声音逐渐变成只有我们耳尖听得到的喃喃碎语。
坐定,我们开始重新回味起当年的味道。
那是一种很粗制公法下去熬的汤头,粗制的连我都不屑去理解的那种功夫,但就是这种过於仓促中呵成的味道,成为了在高中时代里留在唇齿间的记忆。
当时我们喝着这一碗汤的时候,就是是甚麽感觉?不管如何,今天重新喝进这碗汤时,我却惊讶於他的难以入口。
连表情终年平板的廖国宇都皱起了眉头,反映夸张的Ann更是不在话下,大方地吐着舌对我做出痛苦的鬼脸。
我们那时为何能大口大口地喝着,还互相谈笑呢?我自问着。
「唉,难得当寿星,却又要吃这个活受罪......」
我低估着,一面细细的啃着黑轮。
『对吼!今天是你生日对不对?』
貌似是听到重要的事情了,Ann瞠圆了眼睛,像是一只看到食物的犬科动物,随後便一声不吭的站起身来,蹦蹦跳跳地跑到老板那边结帐。
在她转身回来的瞬间,一面带着胜利般的笑容往我们这里不知所措的两人看去。
『生日快乐,你的生日礼物我已经送了,现在只剩下廖国宇还没准备礼物喔!』
Ann嘴角的上扬即刻间显得狡诈,还不忘拍拍她身旁那位大汉。
廖国宇也没说甚麽,只是低头默默地吃着黑轮。
「欸,这样太没诚意了吧!难得不见不是应该准备大礼甚麽的吗?」
我抗议道,Ann则是把那一大碗黑轮推得远远的,像是打着自己付过钱了,浪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的姿态。
『可不是这样说哦,人家说要买单也要买一个自己心服口服的东西。』
她一面说着,一面从她诺大的H牌包包里掏出一瓶印有樱花的紫色保温瓶,啜饮里面蒸腾热气的养生茶。
『这种食物,我连对他花上五毛钱都是上天求了我三生三世咧!』
她对那碗黑轮摆出一副嫌弃的眼神,在对我施以一道怜悯的目光。
啧,她还是如往常一样霸道。
在一段我与Ann的斗嘴中,期间我们突然听到一声重重的碗撞击桌子的震动,当我们愣愣地往另外一边看去时,廖国宇早已把整碗的黑轮连同汤都吃进肚里了。
「?......阿国你没吃晚餐嘛......」
傻眼的我问着廖国宇,而一旁的Ann则是用着看到外星人的眼神看着他。
不过几秒,廖国宇深深地叹了口气,一团如同火车吞吐的白烟从他嘴里窜出。
『真难吃啊。』
他一面用着因为大乾完咸汤的粗哑嗓音,一面又从口袋里掏出了菸盒,准备开始抽起菸来。
「廖国宇,你也用不着贪小便宜到这种程度啊?」
我用着挖苦的口气对他说着,但对方却表现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耸了耸肩。
『哎呀,人家比较......大欉(台语)一点所以食量也会......』
Ann憋着笑地说着,尽量掩饰笑意的她笑皮的嘴角歪了一边。
但接着廖国宇这次不再打算忍气吞声,他缓慢地将脸移动到Ann脸前,将一整个胸腔的烟雾吐在她脸上。
後者咳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唯独廖国宇则是若无其事地继续抽着菸,一面不时将眼神投在嘲笑Ann的我身上,或者是那位块恼羞的小姐。
一阵短暂的骚动後,廖国宇罕见的开口了。
『我去帮你买生日礼物。』
语毕,他坐起身,高大的身影背着路灯投射的白光,使我抬头看不清他的表情。
「欸你是要去......」
『等我,马上就会回来。』
旋即的,在我语尾未落,他迈开的大脚程便早已来到车前,朝不远处的我与Ann说着。
随後他开着的本田车尾灯消失在桥的另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