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护人员忙进忙出,晔希不知道是不是刚才吐的狠了,抱着肚子蜷缩成一团,主治医生赶到时面色肃然,检查後很快下了决策:「是肝肿瘤破裂导致的急性腹痛,需要马上止血!」
接下来的事情我弄不清是怎麽发生的。
在听到医生严峻下达指令的瞬间,脑袋「硄」地空白了,我怔愣愣地看着护士迅速地移动床铺,看着阿姨焦急地跟随直到让人挡下,看着晔希被送进手术室消失在门板的背後……
怎麽回事?
门口指示灯上「手术中」三个字红的刺眼,我下意识的撇开视线,心中一片茫然。
昨天还好好的不是吗?怎麽会突然发生什麽……肝肿瘤破裂?
我从口袋掏出手机,踌躇打下那几个陌生的字眼,按下搜寻。
『肝肿瘤破裂患者多属肝癌末期,肿瘤一旦破裂引起大量出血,容易导致低血压甚至休克,调查显示,破裂急性期死亡率达七成五--』
「啪」的一声,手机脱离掌心飞出,重重落在地上。等我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把手机远远甩了出去。
清脆的声响在原本沉默的令人窒息的走廊当中格外明显,惊动了原本把脸埋在双膝之间的阿姨,她怔然抬头,脸上仍挂着尚未乾去的泪痕。
而我同样无措地看着她。
眼下的情况,似乎该解释两句,然而嘴一翕,却又不知道该说什麽,正僵持间,只见阿姨眼眶又红了,叹息一声将我拥入怀中。
我这才发现自己浑身哆嗦的厉害。
分不清是害怕还是愤怒多一点,我依偎在阿姨的怀抱,盼能从那不比我温暖到哪里的怀抱当中,寻觅到一丝安慰。
如此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术室的门终於打开,阿姨第一时间跳起来冲了过去!
「医生!我儿子的状况怎麽样?」
「请放心,血已经止住了,只是这几天仍需要严密监护患者的血压跟脉搏,并注意腹水的问题……」医生倒是不急不徐,「总之,先观察个几天。」
观察,又是观察。
没完没了的观察,没完没了地等待。
然而只要他好好的……只要能好好的…‥
喜极而泣的泪水快一步淹过心底萌发的那一点悲凉,我摀住脸,狠狠地哭了起来。
*
在加护病房观察三天,晔希转回普通病房。当回到那个四四方方的小房间时,他脸上没有多余的情绪,彷佛早已接受自己不能出院的事实。
说实话,单人病房,独立卫浴,床边临着大窗,少了许许多多碍眼的仪器……这里的确比加护病房好太多,然而面对晔希平淡无波的面孔,我莫名的感到不踏实,乾巴巴试图说点什麽:
「晔希,医生说你只是需要多治疗一阵……」
晔希收回落在窗外的视线,平静地看着我,我的音量不由越来越小,「再稍微治疗一下,很快就能恢复的……」
笨口拙舌说到最後几乎成了嗫嚅,就连自己也听不真切,晔希沉默半晌,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鼻子霎时酸了起来。
真是没用……江小诗,你居然还让晔希安慰你,简直废到家了……
在酸涩蔓延到眼眶之前,我急急的转身,嚷着「我去看看阿姨」,一面快步离开,然而手还没碰到门把,门就先一步被打开,我差点没撞上迎面而来那人!
「啊,你没事吧?」
「没事,」我站稳後看清了对方的脸孔,意外的脱口而出:「贺先生?」
贺先生视线落在我微红的眼睛只是一瞬,很快收起探究的眼神,端上亲切的笑脸,「我来找晔希,不知道方不方便?」
「呃,目前可能--」我有些踌躇,还在斟酌如何婉拒,里头就传来晔希的声音:
「小诗,请贺先生进来吧。」
於是贺先生微微一笑,礼貌的点头後,与我错身而过。
「不好意思,因为一直没有接到你的电话,我就不请自来了,希望没有打扰到你们。」
「该说抱歉的是我,说好要联络你,可是却拖到现在。」晔希客气的摇头,声音不大,然而这是他手术後第一次说这麽多话。
我不知道该喜还是忧,忙上前替他调整床铺的高度与枕头位置,好让他能多少舒适一些。然而我在动作时,晔希的话并没有跟着停歇--
「既然都麻烦你特地跑一趟了,我就在这边直接回覆吧。」他声音变得更轻,语速却没有片刻迟缓,「很抱歉,贺先生,我的病情恶化了,恐怕无法跟你签约。」
「病情恶化?」闻言贺先生面露关切,「是什麽样的情况?我们可以配合你的身体状况做调整--」
「肝肿瘤破裂急性出血,癌细胞扩散,转移到门静脉跟淋巴结。」晔希冷淡地截断他的话,「如何?这样也可以配合吗?」
见贺先生语噎,他深深呼吸,口气放缓了一点,「不好意思,总之签约的事就当没谈过吧。」
气氛有一瞬凝滞,贺先生没有接话,而晔希已经别过了脸,从我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他绷紧的侧脸。
微动的喉结咽下多少想说的话?半垂的眼睫,又掩盖了多少真实的心意?
一周前那个对未来充满憧憬、闪闪发光的晔希,与此刻苦涩落寞的样子重叠,我眼睛一涩,艰难的移开目光。
「晔希,你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正当我们以为事情大概到此为止的时候,贺先生缓缓开口了:「我说过,癌症不但不该是阻碍你的理由,有可能还会成为你的助力。想想看,在湍急的水中逆游而上的鱼,难道不比顺境中更夺目耀眼吗?」
「现在是转到大爱台还是国家地理频道了?」晔希兴致更缺,声音有气无力,「别把我想的太伟大了,贺先生,我对励志路线一点兴趣也没有。」
「不,你误会我的意思了。」贺先生失笑,「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化阻力为助力,把癌症当做你的亮点,简单来说,就是一种宣传手段。」
宣传手段?
什麽跟什麽?
我难以置信的瞪眼,而贺先生仍好整以暇的解释着:「前阵子星梦之役总决赛的影片在网路上流传,晔希的讨论度很高,粉丝翻了好几倍,只是後来没有新的曝光,降温了不少,於是我做了项测试,请认识的记者帮我做了晔希的报导--」
「等等,」我看了晔希一眼,脸色铁青,「你是说……前阵子的新闻是你弄出来的?」
「是,本来只是想测试大众对晔希是不是只是一时的关心,结果新闻的效果比我预期要来的好!」贺先生不讳言的承认,眼中闪过兴奋,「粉丝团倍数成长,一夕之间涌入上千网友留言打气,甚至还有民众打电话到电视台询问捐款帐号……多惊人的影响力!」
「晔希,大家都很同情你的遭遇、被努力抗癌的模样感动,既然观众吃这套,只要我们好好操作,当你发片,这些人都会为你买单!」
「如果说罗牧是拿选秀冠军的头衔当作噱头,那麽晔希,你最好的噱头就是癌症!到时候媒体一定会争相报导,我们不花一毛钱,就可以把你的名气打响亮!」
「有什麽比癌症更酷的宣传方式?你的病越严重,观众越同情,唱片就卖得越好,所以往好的方向想,癌症对你也不全是坏处,不是吗?」
「晔希,这道理你可能一时难以接受,但是我刚刚说的绝对都是为你好,相信我,我们一定可以--」
「……恶心。」
「什麽?」
阔论陡然被打断,贺先生一怔,原本一直不发不语听着的晔希,此时脸色难看的可以,他极力压抑发抖的嘴唇,一字一句的道:
「我说,不管是你所谓的好意,还是其他人莫名其妙的同情,都让我觉得恶心!」
晔希的手紧紧攒着棉被,连带整只手臂都暴出明显的青筋,好像不这麽用力抓着,下一秒就会克制不住挥出拳头似的。而贺先生短暂的怔愣过後,马上蹙起眉头,「我知道你可能一时接受不了,但只要仔细想想,就会知道这是最好的--」
「滚!」晔希大吼,胸口剧烈起伏,「别逼我吐在你身上,快滚!给我滚!」
贺先生脸色彻底垮了下来,丢下一句「鼠目寸光」,恨恨地走了。然而尽管如此,晔希仍气得浑身发抖不止,吓得我连忙抱住他,「晔希,没事了,他走了,他走了,没事了……」
明明脸气的通红,体温却凉的可以,晔希像是呼吸不过来似的大口喘着粗气,我心里一慌,「你哪里不舒服?我去叫护士--」
「别去!」在我要丢开手的一瞬间晔希猛地又缠了上来,「别去,我现在不想看到其他人……他们……」
到後来声若蚊蚋,我听不清内容,只听出他声音里的脆弱,顿时心痛如绞,立刻紧紧回抱住他。
「没事,我不去,我就在这里,没有人会来。」
过了好一阵子,晔希的身子不再颤抖,静静的依靠在我怀中,紊乱的气息也恢复正常,我伫立半晌,猜想着他可能是睡着了,正想轻轻挣脱怀抱时,腰上的手陡然一收,身子一下被揽得更近。
「小诗,你觉得那些人是真的同情我吗?」
晔希的声音很轻,温热落在耳边,让人下意识的一缩。
我抿着唇,好半天才答道:「不管是不是,都别理他们,那些人不重要。」
「是啊,那些人不重要。」他沉默半晌,「那你呢?你同情我吗?」
同情?
当然不!
这次我很快地摇头。
「⋯⋯没有就好。」晔希彷佛是松了口气,他把脸深深埋进我的脖颈,闷闷地道:「别同情我,江小诗,别人的同情让我想吐,你的同情会让我想死。」
什麽死不死,我脸色一白,「别乱说话!快收回去!」
「好好好,我收回就是,别那麽紧张。」他从鼻子发出一声轻响,似乎是在笑,「我才不想死呢,我一直都很努力地想活下去啊……真的很努力,就算累也一直努力着……可是怎麽好像越来越难呢……」
晔希的声音越来越轻,轻到最後就像梦话一般呢喃,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不断摇头,紧紧抱着他,感受一滴滴的泪水落在肩膀上,在寒冷的夜晚里,滚烫的像是要绽放出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