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不知处座落於一片繁盛的海棠树海深处,与中原接壤那一面,浓密的树海将往来林径掩得深邃且乱人耳目,若不知正确方向与路径,纵使误入,也难以深入至君海棠等人所居之处。
山野樵农也好、江湖过客也罢,只当树林深处罕有人迹、必是山林清幽之景,却无人知晓,这方清幽之中藏着中原最是毒辣之地──毒海桑田。纵使在药株尽数采收之後,此地暂为一片荒芜之壤,却仍隐隐飘散着瘴毒之息。
中原相背之侧,云深不知处所倚,乃是一方望之辽阔无际的湖海,虽无虞江之壮阔奔流,然日夜潮汐,数百年如一日,未曾变改,是故早在君海棠以此地作为根据地前,便有潮信湖之称。
此际,夜风轻送,潮信湖畔正当夜汐之际。湖水缓缓漫升,逐渐吃高湖岸泥壤,有几波乘风吹送,几乎淹拍至伫立於岸上的一人脚边。那人丝毫不为所动,依旧迎风而立,任清凉夜风吹过他一袭儒冠雅袍,吹起他鬓侧垂落霜丝,拂出一身孑然寂寥。
湖天一色,水夜交融,宛若一幅写意诗画,而御清绝便是画中天地之间、翩然一名过客。看似俊逸洒脱,却被困在画中,未能真正随着清风飘然离去。
此地虽不若虞江流风中之天地灵息纯粹,却仍是舒清宜人,勉能稍稍压抑体内日益癫狂的伏羲刚劲。湖面在月光下映出粼粼波泽,宛若天际星子尽数碎坠湖面,那悠缓来去、起落的湖潮,望之心宁,亦能安抚他近日不知为何郁然的心思。
风声、汐涛,在苍茫天地之间错落成一曲夜歌淌流。悄然间,一道细微纤步、幽婉来至御清绝身後。
「夜夜伫立在此,你锺意这片湖?」一道宛若夜魅的女嗓,在他身後响起,异样和谐地揉入风声汐涛里。
「潮汐有信,无背於天地,令人心安。」御清绝如是随口答道,却听不出他此话有意抑或无心。只见身後君海棠微微一扯嘴角,瞧不出情绪,她随即淡淡一摆手,雪蓝衣袖翻扬,一组双人桌几端然现於岸上。桌几上,还有一壶酒、与两只小盏。
「如此幽夜良景,对饮几杯麽?」君海棠迳自走到一侧桌几前、拢裙落座,拎起酒壶在杯盏中斟起酒来。
「不了。」御清绝头也不回,在夜风中淡淡低喃。
「你不是答应为本君试毒?」君海棠不为所动,依旧将对座酒盏斟满八分,魅嗓幽扬。御清绝却似是让此话动摇,幡然转身,不解的面上甚至有几分愠然。
「是,吾是答应为你试毒,可数日来,你送上的,根本不是毒,而是珍馔、佳肴、美酒……君海棠,你究竟在想什麽?」他不懂、更担心君海棠压根无意履行承诺。
「你怎知,口中美味之物就不是毒呢?」君海棠淡淡一笑,仰眸望向御清绝,「连美丽的女人,都可以是毒了。」
御清绝倏忽眸光一沉,默然不发半语,却挪了脚步,缓缓来到君海棠前方桌几前,面着湖潮、侧着桌几,撩袍落座。但他未有等君海棠共饮之意,迳自握起杯盏,便仰头饮落,不知是为了与君海棠赌气、抑或是为了缓解自己蓦地难受沉郁的心思。
君海棠望着御清绝的侧颜,在他看不见的身侧,艳容魅眸倏忽一柔,也执起酒盏,兀自细饮起来。渐渐幽忽的双眸,不知是醉於酒液、抑或是沉湎於眼前的男人。
她确实……未曾真正拿御清绝试毒,那些精致酒食,皆是无害的寻常食物。试毒之说,不过是个藉口,以掩饰自己在他面前不意表露的乞求、也掩饰自己在自己面前深深挫败的狼狈。
夜汐规律地拍在耳畔,有一瞬间,君海棠突觉天地宁寂下来,连同自己的心。原来能平抚自己心中暗漩狂涛的,不过就是这样一个宁静的时刻、不过就是眼前这人陪在自己的身边。
可是她却连一句自己在乎他、都说不出口。彷佛一在他面前示弱,便背叛了过去十数年来,怀抱着对男人的憎恨过活的自己,使过去与如今的一切尽数化成一场荒谬的笑话。
「呵。」君海棠涩然低声失笑,微微仰头再啜入酒液。御清绝却听得清楚,稍稍转过头。
「你笑什麽?」
「……笑此景荒谬。」君海棠兀自再一笑,敛眸低饮。
「是景荒谬、或人荒谬?」御清绝也举起杯盏,涩笑啜了一口。可他笑之荒谬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因为走至今日地步,始作俑者不是君海棠、而是他御清绝。
自己竟会因数年的榻边照料,而眷恋上一个毫不相识、更未曾相谈的女子。
得知君海棠对自己的利用之时,他愤、他憎,疼痛得心口欲裂。此生的梦、此生的念想,彷佛让残酷的现实一瞬焚毁殆尽。可待愤怒稍息,他却也了然,是那番近乎愚昧的痴情,方使自己盲目若此、看不清真相。
是自己先将心送上、予她操弄──所以尔虞我诈、险风恶雨的江湖之中,荒谬的不是君海棠、而是自己。
「呵。」他亦忍不住低声失笑。因为更荒谬的是,到头来,自己竟还心疼眼前这名将自己伤得深重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