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梅声心焦如焚,端着药碗撩裙奔回寝房时,御清绝已然晕厥、歪倒在榻上。他的面色苍白痛楚、额角冷汗直流。她惊急不已,一手端着药碗、一手凭藉着单薄的气力,硬是将御清绝拉扶起身,暂靠在自己身上、以便让她喂入药汁。
就在慕梅声将药碗凑上御清绝唇齿,将药汤缓缓倾入时,失却意识的御清绝却猛地呛咳起来,将刚入嘴的几口药汁全咳出,自他唇齿间溢流而出的药汤中揉杂着一抹抹鲜红,慕梅声望见,便明白必是方才刚劲侵体时,内伤再发所上渗之血,因御清绝的昏迷、而积在喉舌之处。
慕梅声赶忙腾出一只手,以衣袖擦拭着御清绝脸上、嘴边呛咳出的药汁与鲜血,毫不在意秀腕上所系、一双美丽的鹅黄丝帛给染污得一块黑、一块红。
好不容易将御清绝的面容拭净,却见他的脸色更形苍白,宛若一步步褪去着血色,额角、鬓边的冷汗涔涔、细密自肌肤浮渗出,慕梅声焦急捧起碗、再度将熬好的汤药喂入。未料方才一阵呛咳後、御清绝的牙关已是压得紧紧。慕梅声一手捧着药碗、一手扶着御清绝坐靠在自己身上,已腾不出手替他撬开齿牙,遂心下一决,挪着手、缓缓将御清绝放倒榻上、让他的脑勺稳稳靠着角枕。
随即,慕梅声将碗凑到自己唇边,仰头含入一口药汁,再俯下身、贴上御清绝的唇,一手轻轻捏开御清绝唇齿,将药汁缓缓、细细地哺入,深怕喂得太快,要让他呛着。
如是,一口、一口,慕梅声终於喂尽碗中药汁,眼角余光一瞥,御清绝面色缓和许多,眉心亦淡去了痛楚的紧拧,慕梅声心中方稍稍松了口气。可她与御清绝相贴的双唇,却依旧偎着、迟迟未曾退离。
主人……主人……慕梅声在心里低低喃唤着,那是她十数年来的仰望、十数年来的恋想。
原来,人是这麽的贪婪,拥有了、就不想放手,还想要得更多。
她曾告诉自己,只要御清绝是幸福的、她就是幸福的。可到头来,她发现这不过是一个笑话。
因为御清绝总说君海棠是他的梦,可却伤他最深。而只能看着他一身伤痛的自己,又如何能说自己是幸福的?
主人……只能是君海棠麽?自己,就没有资格麽?慕梅声悄悄退开御清绝的唇,松落了手中的碗,趴伏在御清绝胸口,眼泪开始无声肆流。
御清绝自深深晕厥中转醒时,已过黄昏,窗外天色渐渐染上瑰丽的蓝,而慕梅声轻轻靠在床头,似是困倦假寐。
他不想吵扰,勉力从床榻上撑起身子,然一点动静,便惊醒了一旁的慕梅声,她醒见御清绝正欲起身,赶忙搀扶。
「吾……想去崖边坐会。」御清绝声嗓略哑,身子似还相当虚弱,慕梅声顺从地搀扶着他,步履彳亍、迟缓地来到凌烟阁临岸露台,虞江清风轻盈地扑上两人身子,在周身流绕着。
清风送来当口,御清绝微微往後倾退了步。慕梅声未察觉此异样,只是拿来坐垫,扶御清绝安妥坐於平台之上。
然而方才一路步履蹒跚来此,御清绝却明显察觉到,体内刚劲每发作一回、躯体便更虚弱一分,宛若有一只蛰伏於自己体内的猛兽,一寸一寸地啃蚀掉自己的血肉,使自己渐渐亏空,终至虚无。
御清绝盘腿而坐,如常运起体内真气、以舒缓让刚劲绞蚀的筋脉,却感阵阵窒碍无力。如今,不只躯体,渐渐消磨掉的、还有修练多年所积累的内力。
原想淡出江湖、潜隐天涯休养,方能使自己再度驯服体内这头猛兽。可御清绝却发现,自己哪里也去不了。因为君海棠还在,还在这座风雨飘摇的江湖之中。
他不是不能转过头、便一走了之地淡出江湖。可老夫妇那番话,好像把他们心中那个惦念多年、孤苦无依的女孩悄悄地交给了自己,挂在他的心上。
一举步、一回头,御清绝彷佛都能看见那个浑身染血的女孩,不发一语地瑟缩在自己心底冰冷的角落,无人救赎。
他怨君海棠虚情假意、怨她瞒骗利用,可那一份赤裸裸的真实,又有多少男人承受得起?那一抹男人亲手造就的扭曲灵魂、又有多少男人愿意承受?
到头来,她依旧是那个瑟缩在角落的无助女孩。
他不能、也不忍见她再错下去。他得趁自己还勉有余裕时,劝退君海棠、让她在被众声讨之士找到前,远远退离江湖风波。
御清绝眸光倏忽一敛,顺着虞江清风起落,运使真气,将风息引入体内,暂时逐去了那股烧炙绞紧之感後,他起了身,欲往外走。
「主人?!」慕梅声讶唤。
「梅声,吾出去一趟,你留在阁内吧。」御清绝淡道,便走往阁楼穿堂。方行几步,却让人抓住了袖,回过头,见慕梅声噙着泪,似是明白自己要往哪去。他温缓了面色,安抚道,「梅声,无须为吾的身体担心,吾不会有事。」
「梅声这回……不是为了主人担心,是为了梅声自己。」只见慕梅声固执地将自己衣袖抓得更紧,御清绝无奈地叹了声,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够对她的心意默然以应。
「梅声,你明白的,我们只是师徒、是主仆。」御清绝敛了眸,望着慕梅声揪住自己衣袖的柔荑,然後──探出手,轻轻将它拉开,却连手、也让慕梅声一并抓握住。
「梅声不明白!」慕梅声低吼,擒在眼眶的泪开始扑簌簌地掉,「主人素来最爱梅花……所以收留梅声时、以此为我命名,又费无数春秋、为她谱写一曲梅花引……可终究、她是一朵海棠,从来不是主人锺爱的梅花,为何──」
御清绝敛下了眸,任凭慕梅声的控诉,字句砸在他心上,这些问题、他早问过自己数百、数千次,始终没有答案。可此际,他却幽幽开了口,连自己也不明白那份坚定何来:
「无妨,她是海棠、便做一朵海棠吧。」御清绝如是回应後,挣脱了慕梅声,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