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還君海棠 — 31

晨曦薄光,远天送来清风,吹拂过楼阁外一座疏疏野林,拂在林中一道彳亍前行的身影上,撩起那人儒冠下的白发、吹鼓他一袭素雅的袍袖。

拖着徐缓的脚步,御清绝穿出树林,走往凌烟阁正门,然而步履尚未跨过门槛,便见一抹苏芳色身影,察觉了楼外自己的动静後,自阁内匆急奔出,猛地扑到自己怀中,将自己一把紧紧搂住。

「主人……你总算回来了、总算……你一声不响、消失这麽多日,梅声好担心……还以为……」慕梅声双臂环着御清绝,脸颊贴着他的胸膛,忧心尽释地嘤咛啜泣。

「梅声……」御清绝望着偎在自己怀中的慕梅声,探出一只手拍拍她的肩背,笑叹了声,「吾没事,不用担心。」

只见慕梅声自他怀中抬起微微湿红了眼的可怜面容,向来情感内敛、稳重自持的她,彷佛让这回御清绝的消失给深深吓到了,再压抑不下焦急的心思、以及依偎到他怀中的冲动。

「主人近来深受刚劲所苦,为了何事、得离开凌烟阁这麽久?要、要是在外刚劲发作、无人照料主人……」慕梅声察觉自己双颊沾满了泪水,一面抬袖抹着,一面抑制不住地、倾诉着自己对御清绝担忧的心思。

「呵,还真让梅声你说中了。」御清绝无奈地勾了勾唇角。

「啊?!」听见御清绝所言,慕梅声惊惶起来,赶紧从御清绝身前退开一步,抓着他的衣袖、着急地上下打量,「那、那……主人有没有怎样?现在还疼吗?」

御清绝感慨地一笑,按下慕梅声的手,缓缓往楼阁走去、一面安抚着她道,「现在无碍了,只是还有些无力。」

「那让梅声扶主人回房休息吧。」慕梅声闻言,赶紧跟在一侧、挽上御清绝一臂,搀扶着他。御清绝也不推辞、就任她搀挽着,缓慢地走入凌烟阁前厅、穿过回廊,回到御清绝的寝房。

「那……主人好生休息、梅声去煎碗舒缓心脉的药──」慕梅声扶着御清绝来到房内床榻上坐下,叮咛了声、正要转身离去时,却让御清绝抓住了衣袖。

「梅声,你留下来。」御清绝唤住她,话中藏着的暧昧意味,让慕梅声心口蓦地跳漏了一拍。她微微红了脸,呐呐地转过身,站在御清绝面前,一步也不敢动。

御清绝并未注意到她绯红的面色,只是将手探入衣襟内,掏出了一物──被揉得软烂的白色纸团。

慕梅声一睹见,便立刻明白那是何物,微微讶异地启了唇、却一时语塞。只见御清绝缓缓将那纸团摊开,摊出丧帖原貌、还有帖上讣闻墨字。

「主、主人……梅声……」慕梅声慌张地想解释。但御清绝面容淡然,也无责怪之意,只是温声问道:

「你将此帖藏起,是担心吾体内刚劲、故不想让吾与会?」

慕梅声委屈地绷着腮帮子,默然点了点头。御清绝见她承认,遂接着再问:

「既会担心……便代表你亦心知、下手毒灭晏海城楼的元凶了?」问话同时,御清绝温沉的双眸一瞬不瞬凝视着慕梅声,想看清她的反应。

「若线索是毒与海棠花……那凶手除了她、梅声不做他想。」慕梅声微微别过了头,闷闷地说。

「你……可有向他人说过此事?」御清绝微微扬了声,似是对此问特别执着。

「没有……」慕梅声摇了摇头,顿了半晌,不忍又加上一句话,「但若她继续残杀无辜人士,只怕哪日、梅声再无法欺瞒自己心中的罪恶感……」

「梅声,不要说出去……」御清绝听闻慕梅声之言,稍稍急了吐息,「吾求你……暂时莫将真凶告诉他人……」

慕梅声心口微微沉塌了一角,彷佛让厚重雾霭围掩住,闷闷然、连呼吸好像也有几分窒碍。她不解,只知道自己胸口、眼角都苦涩得让人喘不过气。

「为何?知道她是这样的人、残杀了这麽多无辜人命,主人还要继续护她麽?」慕梅声望着御清绝,声嗓中隐藏着幽微不甘,「主人以前……不是这样的,主人虽一心在琴、不欲涉入江湖纷扰,却也不愿纵容邪孽猖獗……为何对象是她,主人就变了?主人近来不再与她纠缠,不正是因为看穿了她的真面目……才与她划清关系的麽?!」

慕梅声字句中难得多了几分力道,她双手紧攒衣摆、攒得指节都泛出了白,掩饰的不知是自己的紧张、抑或气恼。

「我──」御清绝语塞,答不上来。的确,自己正是看穿了君海棠的真面目、透彻了她不过想利用自己的事实,才心死与她决绝。可在竹舍中,听了老夫妇所说的过往,当下心口又开始细细揪疼起来,不是因为伏羲刚劲──而是因为想起了那个雪蓝色的旖旎幽夜里,卧在自己身下的君海棠、眸中若隐若现的痛楚。

以为那是女子初夜的惊怕,未料是根生在灵魂里的梦魇。

随後,一幕幕、一句句关於君海棠的回忆、话语,开始从被压抑的记忆深处,宛如漫天狂潮地袭来、彷佛要将御清绝淹没。

『……吾君海棠怎有可能爱上男人?』

『……你为了戏,连自己清白都愿牺牲麽?』『……本君什麽也没牺牲,你倒是高估自己。』

在云深不知处时,那句他未曾留心的话语,原来竟是这个意思。

就连此际,仅仅只是回想起那段回想,御清绝都觉得心脉又渐渐开始绞疼起来。他捂着心口、喘息渐渐浊重。这一回,他依旧分不清楚,作疼的、究竟是因为情、还是因为刚劲。

慕梅声见状,惊慌起来,方才的苦涩、埋怨,全让随即汹涌的担忧一驱而空。

「主、主人,快静心!梅声、梅声去替主人熬药──」慕梅声手忙脚乱,提起裙摆就要冲出房,却再次让御清绝给攫握住腕处,那力道异样地大、竟教她无法抽脱,她转回头、迎上一张让人心惊的苍白脸庞,虚弱地吐出字句:

「梅声,你答应吾,不要告诉别人。吾会想办法……让她迷途知返……」

「好好好、梅声答应,主人你快放手,让梅声去替你煎药……」慕梅声情急应允,只见御清绝这才放心地松了手,她一步也不敢迟地飞奔而去。

松了手的御清绝,重心一倒、歪靠在榻边墙缘。

『这样的她……依旧是主人心中最美的梦麽?』慕梅声曾问他。

『──嗯,她是,永远也是。』当时,他笃然如是回答。

但他错了。没有一场梦,能够永远。露水三千一别,君海棠已不再是他的梦、他的想望。

却成了他心口上的一道伤,疼得真真切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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