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江浪靖,天色微明。未褪去的夜色将虞江染成一汪温柔的灰,恰似江上楼阁里那一抹温沉斯文的人影。
此际的凌烟阁,无有琴音、难得无有虞江海潮拍岸,静得宛若天地息止,仅余下一道沉稳吐息,从凌烟阁中那靠在琴桌上、支颐轻寐的男人身上传来。
每夜在君海棠床头抚完琴,再回到凌烟阁,往往已过夜央时分,有时距离天亮不过一两个时辰,御清绝甚至索性不上榻、在廊檐下的琴桌边以肘撑靠着,听着虞江潮汐入眠稍寐。
不弹琴时,他觉得只有虞江的浪潮声能让自己心安。
当年他救下了君海棠,为她将虞江江水引入此地、更建造了凌烟阁。此後,他开始习惯了耳边虞江潮声,日日夜夜拍在绝岸上。因为潮声在耳边响起时,君海棠总在自己身边。御清绝听了多少年的虞江潮汐、便恋慕了君海棠多少年。
可如今,君海棠离开了凌烟阁,只留下这一汪为她引来的虞江潮水,依旧时时刻刻在御清绝耳边拍响,寤寐不绝。
纵使此刻,御清绝靠在琴桌上深深睡了。梦中,仍然有着虞潮之声;梦中的凌烟阁,也还有着君海棠的身影。
梦里,御清绝宛如过去数个年月,在昏迷的君海棠榻边奏琴,试图以琴声治疗她不知因何无了动静的神识。然而,即使自己琴艺天下一绝,却对最眷恋的人束手无策。
御清绝温淡眸光落在榻上君海棠身上,指间熟练地淌流出琤瑽的琴声,四方宁和,音律跌宕。蓦忽间,清风卷烟尘,他突然望见榻上人影细细一颤,他心下一凛。心里想离开琴桌、走上前探望的,但不知为何,御清绝彷佛动弹不得,只能端坐琴前,拨抚着弦。
只剩那双透着几许讶然的瞳眸,清楚地望着君海棠徐徐的细微举止──她眉睫轻颤,缓缓转醒,那双妖娆魅眸中,无有疑惑、无有惺忪,直直地迎上御清绝目光。
须臾,君海棠挪身下床,那一双如雪足踝踏在凌烟阁的草地上,却一点也未曾污去,依旧是那样纯洁如雪。那一身蓝裳白绒,朝他走来、走来,御清绝只是弹着琴,宛若为这一幕怔了。
刹那,他意会过来,这是一场梦。梦里红颜转醒,正是他曾遥长盼望的。
现实中,君海棠也醒了,却悄然醒在自己未曾留意之际,然後离去。
原以为她醒了便好,自己在不在她身边皆能不在乎,原来,御清绝心里还是盼望着,盼望着她能醒在自己悉心的照料当前。
君海棠裸足而来,幽静的眸光亦淡淡落在御清绝身上。她来到琴桌前,轻轻执起御清绝奏琴右手,随即妖娆身姿一旋、旋入御清绝怀中,复将他手拉放回琴弦上,让他继续琴曲。
梦中的御清绝双手彷佛不受自己控制,自行在琴弦上流畅挪移,抚出悠扬曲调,然而那双眼却怔怔望着君海棠偎倚於自己怀中,艳容凑近自己,将额头抵上他的。君海棠吐息如兰,温温喷拂在御清绝脸上,抬起如雪柔荑,温柔抚上御清绝脸庞──她掌心贴偎在他面上的感觉,竟格外真实强烈。
御清绝怔怔望着那张宛若白玉雕成的精致脸庞,忍不住喃唤出她的名:
「海棠、海棠……」
刹那,他眼前一蒙,除了留在脸颊上的触感,景色变幻──御清绝惊睁开眼,凌烟阁还是凌烟阁,怀中却已没了君海棠,只在惺忪之间,望见一名惊惶抽回手,有几分局促不安的女子,一袭苏芳色素衣,袖口缀着淡黄丝帛。
「……梅声。」御清绝自残余的恍惚梦中迅速恢复神智,辨识出了眼前之人──正是自己昔日座下瑶琴四调之一的慕梅声。
「主人怎麽睡在此处?当心着凉……」慕梅声悄悄将手放到身後,试图平抚着自己发现御清绝突然转醒时的不安,更想藏住留在自己指尖上的、属於御清绝的温度。
「没事,小寐一会罢了,倒是你……吾不是让你离开了凌烟阁,为何又回转?」御清绝望着他没有意料会出现在此处的慕梅声,淡声问道。先前鬼方赤命之手下,红冕七元之一的赦天琴箕杀害瑶琴四调,仅有慕梅声一人存活,御清绝知晓自己重出武林,必给身边之人带来灾殃,便要慕梅声离开凌烟阁,远避锋头。
然与此同时,他心里恍然,方才偎在自己面上的柔软,是慕梅声的手,非是梦里的君海棠,心中突让一阵莫名失落淹过。
「梅声……恰经过附近,想起近日凌烟阁只剩主人一人,怕主人打理不过来,所以便……」慕梅声微赧地低下了头,回应着御清绝的问题,然话语中隐有几分支吾不自然,只为掩饰自己的口是心非。
她并非偶然路经、也非恰巧想起,而是让御清绝请离凌烟阁後,她便时常悄悄回来,替御清绝整理凌烟阁一切。
她幼时遭劫,为御清绝所救,此後被他收在身边,识字习琴。此後,慕梅声眼中只有御清绝一个男人,再容不下其他。可她知道,能让御清绝思念挂记、寤寐辗转的,是另一个女人。
「主人方才……做梦了?」慕梅声复又开口,她听见了方才御清绝在梦中低喃,低喃着君海棠的名。
「……嗯。」御清绝未否认,但也不大热络地淡声一应。
「梅声耳闻江湖风声……那女子真实身分原来是六王中的蓝王,与红冕鬼方赤命是同路人,这样的她……依旧是主人心中最美的梦麽?」慕梅声战战兢兢地问,明知会得到如何的答案,依旧怀着一丝期望地问了。
御清绝沉默了半晌,眸眼微敛,瞥见端立在自己身侧的慕梅声、一双在腹前交握轻颤的手。
他之所以沉默,不是对君海棠迟疑,而是──他其实十分明白慕梅声对自己的心思。
「──嗯,她是,永远也是。」半晌静默後,御清绝淡淡吐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