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片大片的阳光像不要钱的金子洒在我身上。
我很难形容现在的感受。毕竟我还是正常有喜怒哀乐的地球人,不是像伞董事一样,面对所有事都是一百零一号表情,虽然有情感波动、却微乎其微。我一直以为不停做出错误选择的我,不可能还有沐浴在温暖阳光的机会。没想到,我仍然活在有白天和黑夜的世界。
不是螫伏在阴暗处。
有时会想,如果我不是畏畏缩缩、没和楼轶琛坦白我所知道的真相,如果我那时不是独自一人前去面对,是不是楼轶琛会有其他选择,而非现今牛强拉都不回头。然後,某位董事也不会这麽孤单,小幽也不必再多忍受几天......连我平白多出的弟弟,也不用面对现在的情况。
究竟是我。不。仍旧是我。
「褚子洺,我现在没空和你在这伤感。」姑且称他为三条抬头纹长老,简称抬长老。抬长老不太客气踢我膝盖关节处,「快点结束吧,我还有其他事要忙。」
「啊喔。」我讪讪一笑,「那长老请您跟紧吧。」
「哦?」
随手一碰,本来眼前的绿林及山岩震了震,在视线中慢慢搅成一团、彷佛是不听被搅拌的饮料。我一脚踏入,「因为,会迷路的。如果只有您一人的话。」
这不是这位长老的天下。
当我完全进入异空间,说是次空间打造的迷宫比较适合,我随即明白这里只有藏在白色种族之後的技师或者是妖师才能适应这里头的空气、湿度、氛围。我没有过於夸张,那是生活在阴暗、难以见得光──不过我不是说没有照到阳光、不能像白陵然每天笑笑的意思,单纯是指生活上的小心态度、为了避开重柳族及其他白色种族发现的生活态度所造成的。
「的确,我自己来或许会迷路一阵。」
闻言,我循着弥漫星夜画风的迷宫中的线索,比如笔触的尾端和起始端,或是突然的两笔相交处来判断应该往哪走。不过走到後来,我都是凭着直觉走,反正迷路也不会拐到不该去的地方,这处只有一个出口,也只有一个我要的出口。
但慢慢的、我走的越来越慢。到最後,我乾脆站着不动。
抬长老带着鄙夷的语气冷嘲热讽,我猜他的额头上扬,而眉宇间的刻痕绝对轻了不少。「哦,你还不是迷路了?哼,还以为你有多厉害。」
「嗯,所以我在等人。」我想我已经习惯火星人对我的各种言论,这可能要归功於摔倒王子。「啊,他来了。」
「谁......甚麽?」
那个人对我点了点头。
在距离他一百米左右後,他才开始走。
「他怎麽......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在七陵学院吗?」
「白陵然是现任妖师首领,我要带你去的地方只有妖师首领有资格打开。」我说着对自己而言很正常的事,却自动规避某些问题,虽然知道有智商的人都听得出来,但正因为听得出来我才想这样干。「重柳族拖欠的,必须向债主归还。债主找了有保障的律师当作见证或保管,您就先当作是这样吧!」
白陵然似乎在生气。
他也不是没脾气的人,正常表哥发觉自己『失散多年的表弟』回来後,先是拒绝归回白陵本家,之後又多次到被白陵然视为不该去的妖师祖地,现在呢,我还在这空间,於是他就被次空间强制拖来、当作把关者。
重点是没知会他就算了,我又带着重柳族。
没多久我先受不了这般沉闷,「抱歉。」
「不,子洺。你不知道我为甚麽生气,也不知道你为何道歉。」他说。然而他脚步并未慢下。「所以你不用道歉,只要有空到本家坐坐就好。」
「不,我知道。」
为此,白陵然特地回头看我一眼,然後摇头。「但是你表情不是这麽跟我说的。好了,子洺,别和我在这问题上继续打转,不然会让重柳族长老见笑的。」
我不知道怎麽形容他现在看到杀父仇人同族族人的表情。
和他提到导致妖师一族被白色种族讨厌的最後一根稻草,凡斯,的时候不太一样。那时他是不是装出来的我不明白,但他露出不在乎却很温柔的笑脸。可这时,他平常的笑容已经不再,剩下的是空荡荡的表情。
我从不知道白陵然的笑容可以不是温柔的、却是平淡的尖锐,看来平静无波、却处处是棱角。我知道,他还在想他的父亲。是因为白陵然很重视很重视对他而言十分重要的亲友,还是因为他现在是首领我不得而知,但白陵然的理智明白重柳族杀他父亲的不是他,也不是因为这位长老才导致他父亲死亡。
不过,白陵然就像知道凡斯和冰牙族已故的三王子之间的纠葛,而不多言因为这件事对妖师一族的影响,他知道妖师一族现今的命运是必然,从一开始白色种族就对妖师一族抱持着不太美好的想法。真正追究起来,妖师为甚麽会落得这般命运,相信白陵然心底也有数,但他终究还是人。他温柔理智,不代表他能一直把所有的是分的很清而不受感情干扰。
我也是一样的。
在心里的某个角落,我还在死命挣扎。但另个我却在那撒上咖啡又撒上盐。
「到了,子洺和重柳族长老要跟紧喔。」他提了提嘴角,「这里有点乱。」
光与暗迅速交融。
免不了的,我恍神了。
『──醒了吗。』
当时我吃力的提眼望向把我捡起来的人。
双眼冷淡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第二印象是我讨厌他。
因为我知道他现在是我唯一的稻草,就在我之前被黎沚和冰与炎之殿下联手打趴,在之前还和楼轶琛谈判失败後。黎沚和曾经的代导学长会联手把我打趴,纯粹是因为我说了很过分的话,我在他们的伤口上撒盐,撒完盐後很帅的说不读了,我要离开了。
然後他们知道我也让曾经的同学还有学长学弟学姐学妹受伤後,他们真的生气了。
然後我趁他们闪神时溜了。
嘛,我太年轻了。年轻到我不知道该怎麽处理很多事,我不知道如何和其他人说再见,并保证说完再见後他们不会因为我可能死亡、去见主神,我不知道怎麽不让其他人受重伤,其实看到曾经的学长和老师一脸受重伤时,我真的不知道跟怎麽办,明明不想这样的,明明之後我身上的伤比他们还重。
『你是真的不懂吗,爱撒娇的小鬼。』
突然,最後一根会在我世界行光合作用的草发声了。
『......或许并不是。』我深深吸了口气,才继续说,『只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麽办啊,总觉得在那时回来後世界就全变了,勉强熬到毕业、升到大学拼命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努力着,但我发现还是不行,我的方法还是错了,前些日子发现不行在和他们一起了,再在一起我连我必须完成的事都会搞的一蹋糊涂。所以我选择离开,可是我真的不知道离开会这麽困难、会伤到他们......不对,我是知道的,只是我不知道还有甚麽方法更好啊!』
他捏住我的下巴,强行让我和他四目相对。『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
『和你在做的事有点关系,所以我才会把你捡回来,不然谁管你呢。』他的声音低低的、冷冷的,像千年不化的冰、沉在蓝色的大海。『我问你,你还会怕痛怕苦吗?』
我愣了好久。
好久。
好久以後我才明白他的话,似哭似笑的说,『不了,再也不了。已经不能回头了,大家都哭过了,不是吗?说实话,我讨厌你。』
『我也是。很讨厌你。』
他放开我的下巴,『之後,你就叫洺。』
『为甚麽?』
『因为,你已经不能回头了。上了贼船就要有做贼的觉悟。也要有、和过往断乾净的觉悟。』他指着地上,『你看,光一下,阴影就不在了。那麽,你现在想活在哪里呢?』
『......活在这里。』
「──褚子洺!」
刹地,我回神了。
「啊啊?长老大人有事吗?」
他哼了声後,便默默跟着。
四周早不是光怪陆离的风景,已是斑驳大理石的城垣。
我随兴坐在某处。「这里,就是了。」
「是啊,这里就是当年光影族、重柳族和妖师族争论之处。」白陵然说,「也是在这里,妖师落於下风,因而注定妖师被冷落、追杀几千年。」
「而妖师又不得像光影族一样,跑到另个世界蜗居。」我接了下去,然後弯腰将墙角边的杂草一手拔起,不意外听到小婴儿的哭声。「只能在这眼睁睁看着娑华让他活了下去。所以,还回来吧,重柳族。你们不只欠了幽凛、初主,还欠了妖师一族。另外,你们可能也欠了光影族,因为你们没有阻止,并忘了还回不属於重柳族的东西。」
重柳族长老额头的纹路越来越深。他没有否认,「所以我现在来了。」
长老说完,便缓缓地双膝跪於草地。不远处,我看到黎沚遥遥望着这一幕。黎沚的笑脸上有两条清晰的水痕,他像个孩子一样无助的倒下。
我装作没有看到。低下头对着抬长老,「那麽,请您还来吧。以您的血与骨、以您自由却也受缚的灵魂、以您本该陪伴主神的意志。」
主神赠我的坠子微微震动。
在白陵然的注视下,我点了他的额头。
然後,幽冷的光从他额头乍现,可下一秒又消失。
坠子,归於寂静。
重柳族长老也顺势倒下。
「他?」
「没多久就会醒来,不用担心。」我说,并起身到黎沚旁,「白陵首领,请您帮忙一下。」
也来到黎沚倒下去的地方後,大概是一声白陵首领使他不悦的拉了我脸颊,「嗯?即使你失踪多年、还拒绝入白陵本家,我可不记得不认你这个表弟。还是你不想认我这个表哥?」
「......不是。」我一手拉起黎沚的右手臂,并将其搭在我肩上。白陵然则是选择另一边。当我和他一步一步将黎沚移到重柳族长老边时,我又说,「只是跟白陵......表哥,不太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罢了。」
「那你为甚麽能很顺口称漾漾是弟弟?」
「那不一样。」我和白陵然将黎沚放下。「在记忆中我有和他互动的画面,可你,抱歉,我想不起来,所以有点尴尬。」
白陵然查看黎沚全身上下,确认他没外伤和内伤後,他叹气。「不用尴尬,也不用说一不一样。子洺,我是守信用的表哥,不会食言而肥,所以,有空要回来白陵本家走一走,或是回家看看你家人。虽然一开始很气,但到後来你知道我更多的是无奈吗?」
我没有再说甚麽。
但眼看某二人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後,我靠着墙垣,『涅侍。』
我想。
时间到了。
涅侍气呼呼瞪着我,似乎在埋怨我叫他的名太晚。从主神最後一次入我的梦已经很久很久,我却迟迟没叫他的名。
他着青衫,有仙风道骨的气质。
「褚子洺,现在是怎样?」
我歪头,「不怎麽样,只是......觉得现在时机刚刚好,我和白陵......表哥两人无法把黎沚和重柳族长老给拖回去,就拜托您了。」
「我只觉得你在和我开玩笑。」他翻白眼,「只有这件事?你当我是免费劳力?」
「不,我当您是救星,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麽把他们毫发无伤的运回去。」
「啧,运到哪?」
我想了想,「就......一个翼族一个重柳族?该去哪就去哪呗!」
***
近秋,我往上望着天。
柳从树上溜下来,顺着我的视线也往上望。他不太懂我在干嘛,「洺,天空有甚麽东西吗?我只看到一只狗头天鹅身的鸟一直飞来飞去。」
「那不是天狗吗?亚种的。」
「是喔,没听过。」柳歪头,「那你看到甚麽,洺。」
「我看到天网喔。」我笑着指天,「柳你看,那就是天网喔。」
柳语气带着迟疑,「可是我只看到一堆星星。」
「星星就是天网的象徵喔。」我淡淡的说,「我啊,曾经像某个神索要一颗星星,不过,我尝到苦果了。唉,早知道就听他的劝了。」
「洺,你怎麽了吗?」
「柳,听我的,回去吧。该去哪就去哪,别听他的话,傻傻地一直跟着我和他。」我指着两颗星,「你看,这就是我和他的星星,照这亮度看来有点太亮了。」
摇头,柳拉了拉我衣角,「我觉得亮度刚刚好。洺,我知道我很不会说话。不过,我能在这是因为你喔,对我来说,你和董事的亮度、越亮越好,然後,我相信这两颗星星可以亮很久很久的。」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柳,对、对、对不起,可是真的──哈哈哈!很好笑!我、我不是故、故意的。」我吸了几口气後继续,「只是你很可爱,虽然没搞懂,但是,谢谢你,柳。」
「心情好多了?」
「是啊,那柳你来找我是有甚麽事吗?」
柳啊了一声,慢吞吞把密封的牛皮纸袋给我,「这是黥给你的。他说密族长老要他转交。」
「黥呢?」
「黥他和淓不知道跑到哪、了?这麽说来,董事也不在。」柳边数边扳手指,然後疑惑的转向我,「洺,我、是不是也该去翼族一趟?我、不是和黎沚交换的翼族吗?」
我笑笑,拍了柳的头。
「那为甚麽洺要把我带出来呢?」
「因为他们没有找上来啊。」我弹他额头,「他们没来找你,你就没有必要和他们搅和。虽然,已经不远了。所以星星才这麽亮呀。」
柳点头。
「所以、洺你要走了吗?」
「这是你的直觉?」我看他理所当然的点头,莫名的又觉得想笑。「不喔,我走不了。我,就和他们一样,走不了的。」
「那洺为甚麽要把我带到这里呢?还有这里是哪里?」
我想了想,指向快被盖住的月亮,「因为柳是月亮啊,所以我要带你来这。这里是月亮应该存在的地方。这里、只有这里,柳才能给所有人指引方向。」
「所以柳,你要记得回去喔。如果你回去了,大家都会循着你的脚步回去的。」
「洺!」
我比了禁声手势,红发的柳便静静的倒了下去。
耳边若有似无奏起摇篮曲。
「嘛,我,好像跟他们,差不了多少了呢,这烂到爆的品性。」低低笑了几声,我将柳平放在地上。「那麽,罗祁茵,走吧。我已经交代完所有事了。」
罗祁茵从後方踏出一步,在阴暗中发出如狼低鸣。「呵,瞿侍,将他带走。我让你的时间回溯可不是为了这麽一点事......之前只是你不乖的惩罚,现在才是重头戏,不是吗?」
「你知道我最讨厌谁吗?不是你这举无轻重的褚子洺,而是那位主神大人。」他如大提琴般的声线越来越沉。沉到深无见底的洞窟之中。「你说,我动了你、主神会不会出来呢?嘛,我记得你好像和主神有联系,是经由梦境吧?那,你赶快给我睡去。」
「嗯?瞿侍要不要帮他一把?啊──」
我听到了最後几句未完的话。
明明只剩最後一丁点意识的。
为甚麽要听到呢?
『谢谢你,真乖。他一下子就睡了呢。』
瞿侍。
你说。
在我的身体中,是不是住着我不认识的其他人呢?
虽然我有完全的意识,但有时候我不认识自己。就像,曾经重重伤害我喜欢的朋友、亲戚时一样,我其实完全不认识正在动作正在说话的自己,但发觉到时,已经停不下来了。
我知道这时候的身体已经不属於我了。那个『我』已经睡着了,如同罗祁茵的念想一般。睡着了。不过我还是,不停地思考着。因为我如果放弃思考,我就真正的......辜负了他们。
呐。
你说。
我的时间还剩下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