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傍晚,夏荣一家便与村长敲定好了结亲之日,就在三个月之後。
那日正好是个千载难逢的良辰吉日,最宜婚嫁,而且在那之前,也有充裕时间可让采儿亲手缝制嫁衣,以及准备一切相关事宜。
由於婚礼从简,所以很多细节都省去。
这段期间,龙煜也不能和采儿同住,得分开才行。毕竟孟婆剩龙煜一个胞弟,也无婚配,不留下说不过去,於是村长安排孟婆和龙煜住在夏河村的一间空屋里头。
等到龙煜与采儿结亲之後,采儿便算是嫁给了龙煜,也会离开之前的屋子,届时便是龙煜、采儿、孟婆三人共住一屋。
孟婆自此与龙煜一同在夏河村住了下来。
「姊姊,你看看还缺什麽没有?我去镇上再帮你补。」龙煜和孟婆一起站在房门口,面前这房间便是孟婆之後的寝居。
孟婆跟着龙煜在采儿家住了一晚之後,才来到这间村长拨给他们的空屋里头。
孟婆一双秀眸扫过一圈,床榻、妆台、小几、矮柜……虽然住得简陋,但该有的家俱都齐全,足可见准备之人的心细。
毕竟是他花了些时间准备的。
「这样便足够了。」她淡应,渐渐习惯他喊她「姊姊」而不是「姥姥」。
「真的?」他怕她不好意思,出声再问。
孟婆知他心思,勾起浅笑。「真的。其实,要不是怕会让人觉得不对劲,这里头的东西是可以不用的。」
龙煜听出她话下之意,愣了之後也是回以一记笑容。
「也是,但毕竟不同以往,还请姊姊忍耐。」
其实她未必需要跟人类女子拥有相同的东西,姥姥毕竟是幽冥之神,未必需要睡眠和这些物品,可是她还是配合的受了……龙煜瞥了眼孟婆,一股柔意从胸臆泛上。
眼角掠过她微扬的墨色衣摆,龙煜又道:「姊姊,我带你去镇上买些东西可好?」
「嗯?」犹自看着眼前摆设的孟婆闻言,疑惑地抬眼轻问。
龙煜却是莫测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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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前镇和夏河村中间隔着一片林子,越过林子之後,便是热闹繁华的小镇。说是繁华到底是也比不上京城首都的市集,但夏河村位属偏僻之地,河前镇虽不大,却也是五脏俱全,舖子不少。
而采儿除了要帮忙家里的生计做些女红之外,还要赶着制作嫁衣,所以有一阵子是忙着的,没办法再跟之前一样,小俩口腻在一起。
龙煜仍是照着往常一般,时间到了就同村民去捕鱼,再一起拿到河前镇的早市去卖。孟婆的到来,带来为数不小的金钱,短时间之内龙煜是不需要急着挣钱的。
时是正午,龙煜正是趁着那段时间添购东西,待孟婆醒来之後,再询问是否还缺什麽。
所以这会有空也有闲,可以一起到河前镇走走。
「黄泉可还好?」龙煜和孟婆偕同走进了林子,龙煜才放低声音问。
他知道昨晚孟婆没有睡下,而是回了趟阴间孟婆亭,看望一下状况。
孟婆睐了他一眼,有些讶异他会关心这事,却也没有什麽表示,点了头。
「一切尚好。」
「那麽又为何愁眉不展?」停下脚步,龙煜不禁伸手触上孟婆眉心,彷佛她那里正打起了结。
她一怔,意外这样的举动,总是淡漠的眸子染上一片讶色,瞅着他。
竟似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呃……」因孟婆这一眼,而察觉自己做出什麽举动的龙煜抽回手,俊颜染上一些赧色。「对不住,我踰矩了……」
孟婆温婉一笑,态度不甚在意,私下却是悄然掩去他那举动所带来的奇异感受。
「不要紧。是说,你怎会觉得我是愁眉不展?」孟婆不解地问,意外他竟能感觉出她的情绪。
她是感到一些懊恼没错……那便算是愁眉吗?
「不晓得,就是感觉得出你似乎有心事。我猜对了?」
孟婆半晌没有回答,心思流转一会,才抿唇一笑。「猜对又如何?我可没有彩头给你。」
这般打趣之语让龙煜轻笑出声,衬着他素来冷峻的容颜柔软几分。「我非是要你的彩头,既是被我猜中,那我便有责任了。」
责任?孟婆不解地拧眉,凝他一眼。
「嗯,跟我来吧。」语毕,他伸出手牵起她略带冰凉的手,往林子前方的河前镇走去。
「去哪里?」没有挣脱他的手,孟婆随着他的步伐往前走。
「去找可以让你展颜一笑的舖子玩意。」他朝她笑,不是那浅而淡微的笑,而是爽朗的如同大男孩的笑意。
一瞬间就像朝阳那般,迷胧金灿却又清新悦目。
「你又知道什麽可以让我展颜了?」忍不住为他这话莞尔笑出,却是一股柔软的情绪在她心里扩散──止不住。
一开始若说是感动,那麽这会她倒是好奇了。
龙煜没有说什麽,仍是朝她微笑道:「就是因为不知,所以才要去找找啊。」
「啊?」有些意外是这个答案,孟婆一愣。
龙煜失笑,仍是一派温淡却是尔雅迷人。忽然觉得,这样的姥姥不同於之前,感觉很容易亲近。
孟婆不解地看着他的笑。「怎麽了?」
「没事。」龙煜摇头,只是这样答道,并不打算说出他心中之感。
孟婆虽是不明白,却也没有追问,跟着他往前方的河前镇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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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前镇
走入这虽不大却也是繁华的小镇,龙煜宛若识途老马,带着孟婆,东转转西兜兜地走上一圈,边走边介绍。
「姊姊,这间便是河前镇最有名的布庄了。」龙煜比着前方,匾额上「有钱布庄」四个大字恁地醒目。
有钱布庄?好奇怪的名字……
彷佛看穿孟婆的疑惑,龙煜好笑地解释:「姊姊也觉得名字奇怪吗?头先我也和姊姊一样,觉得这名字诡奇,後来采儿同我一说这才明白。」
孟婆没有打断他,但是从她的神情来看,龙煜知道她是想听後话的。
「原来是这布庄的老板,自结亲之後许多年与夫人都无一子息,两人为此求遍天下名医,後来在京城遇见一名江湖术士,为两人算了一卦。那术士没多说什麽,只说若想要得一子息,就需多行善事、救济更多贫苦之人。
他们夫妻俩人虽然不甚相信,但也是抱了一丝希望,广施钱财、结善缘,不久後便得一子──於是,为了能让继续救助更多贫困之人,他们将布庄取作『有钱布庄』,意思便是『有钱可布施』的意思。」龙煜解释完,瞥了眼专注地听着他说话的孟婆,忽地觉得她静谧的模样很好看。
孟婆唇边勾起温淡笑意,柔柔一朵笑花。「这样很好……若一直这样下去,百年之後,福分不少。」
「姊姊这麽觉得?」
「嗯。你不这麽认为?」她问,两人的目光对上,想知道他想法。
也许,这样能更靠近他一点?
「也许吧……但是那些福分,对於人们有什麽呢?如果那些福分是死後才得到,今生又何如此汲营?」
「阿煜,你的想法很有趣。」因为是扮演一家人的角色,如果再喊龙煜未免有些生分也太奇怪,於是她也跟着一起喊他阿煜。「如果做什麽都想着之後要得到多少,那麽,又怎能称做行善?你可以选择『为』也可选择『不为』,没有人逼你。」
「世间凡人与我们不同,除了期待下一世,你又能要这些一出生便注定命运的凡人如何?与天道抗衡?还是颠覆天道?」孟婆凝望着他,淡漠的眸子情绪看似轻轻,却饱含多种情绪刺进他心坎──一种怜悯的温柔。
她一字一句都轻缓徐徐,缓若春风吹拂,令人恼怒不起。
「又是天道……」龙煜低声喃喃,不自觉地收紧手掌,成拳。「天道──难道如此霸道,不能颠覆?」
孟婆不再与他争辩,只是朝他说:「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龙煜看着孟婆,半敛着的眼,不知他心思如何流转变动,他只是好半晌都没有说话。
孟婆也不急,虽然心头上有点慌乱,不知她这一番话他会如何想,却仍是镇静地等着他。
她希望他能想通。
人与仙一开始就存在着差异,要报恩偿愿可以,却不能以此为藉口,纠缠那人生生世世──如此执着,又能如何?
到头来,是空不是空亦未知,但又如何能说,这不过是一场短暂的欢愉?相爱的记忆随着每世的轮回覆灭,紧抓着不放,最後苦着的──
是他。
「罢,姊姊,我们不谈这个。」许久,龙煜深深地吸了口气,缓颜道。
孟婆思绪转了转,「好吧。」
既然现在的他不想谈,那她就不说。
急不来。
也许……那痛,他要自己嚐过一遍才知。
罢了,若真是如此,也是命。
「走吧,我们进去。」
她拧眉,疑惑的看着他。「进去?进去做什麽?」买布?添新衣?可是那些,不都让采儿一家打点了吗?
「姊姊可不能再穿这一身黑衣了,会吓到人的。」说着,大手按着仍在外头踌躇不前的孟婆肩头,将她往前轻推。
吓人?欸……她这是吓到谁了?
她半侧头回去,扬起细微清风,白发发梢飘扬,一双眼瞳带着询问意味,撞进龙煜眼底却令他心头一突,好像连着什麽都跟着一起。
「很多人。」
龙煜这般简短却又笃定的回答,倒是让孟婆一愣。
「啊?」
怎麽会很多人?她的脸孔明明是少女模样……莫非是这头白发?猜想这点,孟婆颦起眉。
欸……这一次啊,是深深的、深深的体认到,老妇姿态的伪装有多麽方便人使了……
「你不这麽觉得,铁定是因为你都不曾注意别人的眼光。」他轻轻往前推,孟婆也只好一步两步小步的往前走,脚步有些踉跄。
「为什麽要在意?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未列仙班之前,她也是一届凡人,在那深山之中,只有她一人,和偶尔才会见得的村民──
所以许是这样,她从不费心地打理自己,也不觉得有什麽不对劲。
「可是姊姊,你现在毕竟是在凡间。之前在冥府,也许那些人不敢对你多言什麽,但如今你人可是在人间呢──人类不是有句话叫『入境随俗』吗?所以,姊姊也要多注意一下自己的仪表才对。如此,才不会让你有闲话被说,说你辱没大家闺秀的名号。」
龙煜这一番话说来头头是道,一句句堵得孟婆无法反驳,半晌,孟婆止住脚步,举起了手。
「姊姊?」
「……我自己走便是──不用推我。」深吸一口气,孟婆这才勉强地走了进去。
龙煜不禁莞尔一笑,为她这难得的女子娇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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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匹匹或华贵精美,或高雅素丽的布疋摊在木桌之上,师傅和老板都等在一旁,等着今日的大客户──孟婆和龙煜两人挑选。
孟婆素手翻看着,略过一匹又一匹颜色鲜艳或典雅粉嫩的色彩,最後──
摇头。
「都不喜欢啊?那、那──」老板有些无措,显然是第一次遇上这样客人。
虽然这麽说有些自吹自擂,不过老板也敢说,自他这布庄开成以来,所织造的布疋精美典雅,无一不受这附近女眷的喜爱。
几乎没有人像她一般,看了许多布疋,却仍是挑不着一块喜欢的。
「姊姊,我觉得这匹不错啊。」龙煜看了许久,拿起一匹月牙白底,绣着浅蓝绣线的茉莉,往她身上比了比。
「不……」孟婆眸心转了转,瞥过眼角一匹被搁在架上的布疋。「那匹布,可否一观?」然後,指着一处。
众人顺着她的眼光看去──
那是一匹晕色墨染、暗绣红花流光的布疋,美是美,但却有说不出的怪异之处,好似是一张上等的丹青被泼上了水,一切都是斑驳,非是当初的美。
「呃……」师傅有些尴尬了,吞吐地说:「姑娘,那匹布是坏了的,我们正打算弃了,所以不卖。」
「坏了?」孟婆皱起眉,不懂这样美的一块布怎说是坏了?「哪儿坏了?」
「这布本是靛色,但不知是染制过程有错还是天气所致……这布一放呀,便放成了这副样子。小人做得是诚信买卖,自是要给顾客好品质──所以这匹布是不卖的。」老板也随後解释。
孟婆轻吟一声,恍然大悟。
「姊姊,你已是一身墨衣,就别再挑墨色了吧?」龙煜不禁无奈失笑。敢情她看不上这些布疋的原因是因为──非是墨色?
若真是如此,还真是令人啼笑皆非呢。
「可是,除了墨色我不喜其他颜色啊……」孟婆困扰地低声道,瞬间竟让龙煜觉得眼前这大他不知几百岁的女子,也跟凡间女子没甚麽两样。
很可爱。
老板和师傅两人对看一眼,不知该说什麽搭话。
眼前这个娴淑雅致的女子竟酷爱墨色……这究竟是什麽道理啊?
「可是你再挑墨色回去,我们此番这一趟,有走跟没走是一样的。」龙煜不得已,只好跟她晓以大义。
孟婆抿唇不语,面色有些挣扎。
「可是……」
「不然这样吧,那匹布我们买下来,但是你还要裁别色的衣裳,如何?」这语气循循诱哄地,倒像是把孟婆当作某种生物对待了……
孟婆看着他,又看了看那匹布,来回好一阵子,才允答:「……嗯。」
「好,那就继续挑吧。」
孟婆只好又继续低头与那一堆花花绿绿,颜色多样的布疋奋斗。
好半晌,孟婆无奈一叹。
龙煜不解地上前问:「怎麽了?」
「还是你挑吧。」
「为何?」
孟婆凝他一眼,许久才缓声道:「在我眼里,除了墨色之外,其余的颜色对我来说──并没有什麽两样。」
「……」龙煜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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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了布庄,接下来,便是朝下一间舖子走去。
孟婆跟在龙煜後面,腰间的环佩叮当响起,轻铃铃地悦耳,引起不少人侧目。
「接下来,又要去哪儿?」孟婆颇有自知自明地问了。方从布庄踏出的那一刻起,她心底已冒起一股可怕的认知──
眼前这个她当作子孙辈的男人,要彻底将她改头换面!为了可以让她融入人类的生活、夏河村的那个圈子……
「前面那有一间舖子,专卖女子首饰。珠花步摇皆有。」龙煜半回头朝孟婆解释,见她落後他步伐一步多,他停下脚步,等她走上。
「我不用那些没关系的……这只木簪便好用得紧。」语末,还怕他不信似的,比了头上那支不知伴了她多少个千秋的木簪。
「不行。姊姊,你忘了我们是京城的大家?不能如此寒酸的。」等她走到他身旁,他这才又迈步,存着心思计量她的步伐,不比她慢也不比她快。
「不是说被盗匪劫了吗?既是劫了,那寒酸点又有什麽不妥?」孟婆直言说道,心思也不多与他兜转。
对啊,如果被劫了还能如此奢侈花费……又有谁会信,她真是遇上了强盗土匪?欸……失算,方才怎麽没想到?
「可是姊姊,『我们』财大业大,你将东西全数便卖,不一定是换成数张银票携在身上,定会将部分存入钱庄已备不时之需──所以,即使被劫财物也是少数,到底,这点银两我们还是花得起的。你说是麽,姊姊?」他朝她笑,一副「你不用担心,一切有我」的表情。
「……」这话,是要她回答是或不是?
如果「是」,那是如何?如果「不是」,又是如何?
罢了,怕是不管是哪个,也不能说服他停下这举动──
那就随他去好了。
如果说随他去的後果是这样,那孟婆真的很想收回刚刚那一句话。
她错了。
她怎会天真的以为男人会对这种姑娘家的首饰毫无兴趣?
她啊,这千年的岁数都白活了麽……
真不想承认。
「姊姊,店家说这只白玉发簪也不错呢,你要不要试试?」龙煜手里攥着一支通体白透的白玉雕花簪子,样式大方秀雅。
「……不都让你试了还问?」
这厢孟婆有些无奈,一个简单的发髻上头,簪了两支珠花、三只步摇……这可是她有史以来最豪华的发髻模样。
龙煜低笑出声,为孟婆的模样,他一时好笑,忍不住将孟婆揽进怀里,拍拍她的背,哄着她。
「再忍忍,就快好了。」
那一瞬间的拥抱和陡地凑近她鼻尖的冷香,竟莫名的使她平静的心湖晃荡。
心跳顿时汹涌如擂鼓。
连他也没察觉,他的举动究竟有何意味吗?孟婆看着又回去挑首饰着龙煜,不由得忖度了起来。
又来了……
不太对劲呢……为什麽只要一遇上龙煜就会这样?若是单纯的胸闷不适,怎会这样奇怪?
她这是怎麽了呢……
脑海不知为何陡地想起冥媱,想起她谈起龙煜的模样,她一怔。
不敢深想那突地窜进她心头的猜测。
不,不会的。
因为不可能啊……她的七情六慾虽还在体内,但是、但是──
她喜欢龙煜?
这到底是怎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