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庄
黄泉终年不见朝阳,只有垂垂似老的落日,夕阳的余晖总是浅踏在忘川之上,不升也不降,莫名的扯出一阵离愁的伤感,萦绕胸腔之中却无以为言。
孟婆庄──花圃篱笆,木造庄园,圆口石井,俨然一片清幽秀美。
孟婆庄乃是孟婆的居所,位於阴间的某处角落,终年幽暗只偶见一丝阳光,隐藏在薄雾之中,在远处看只见隐隐的屋影,走近了些还未必寻得到路。
「姥姥──」
一声朝气的甜美女声从外头传来,推开矮小木门,阎王的小女儿九公主,冥媱喊了几声不见人,迳自推门而入。
走进主屋之中,仍是不见自己要寻之人,冥媱咬了咬唇,往外头屋子的另一边走去。
会不会是在花圃那儿?
大胆猜想,脚步也不迟疑,拐了个弯,拉出裙角飘飘的模样,走到了房子另一边。
孟婆庄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若说比照人间来说,就是农户人家的格局,只是没有过多的华丽色彩装饰点缀。
孟婆不爱颜色,於是她的府上放眼所见,不是黑就是灰,也许还有白,只有少数的颜色会出现。
但那多是赠礼。
「姥姥──」就要踏入花圃之前,冥媱又喊了一声,但这次,用不着孟婆回应,她已在几尺之外见着了她。
她一头耀目的白发染上夕阳的余光浅浅,似橘似金又似红,映照她白皙透明的脸蛋却又成了迷人的粉色,清秀却越看越有韵味的容颜总是面无表情,却丝毫不减她一身迷人风采,她纤细稍带柔弱的身子撑起一片的墨色却是娉婷,广袖飘飘扬扬。
轻泛一股似墨香的香味。
「姥姥,您在想什麽呢?」冥媱走近她身旁,好奇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只见花圃之中一片颓微。
孟婆半回首,即使心中感到懊恼,却仍是没有半点表情在她脸上。
一贯冷淡。
「药草没了,汤会熬不出来的。」
届时,轮回之前、走上奈何桥的魂魄,都会紧记着前世之事──那可不妙。
「咦?可是姥姥之前不是种了一大片麽?」困惑地偏头,冥媱不解地问。孟婆汤乃是用人间的几味药草,再调和那人一生之中所流得眼泪而制成的。
因为药草的使用量很大,所以孟婆都会自己栽种,省得来往人间次数太过频繁。
「是啊……但现下药草全都不见了。」
「欸!」冥媱忍不住瞠大眼,惊讶出声。
谁那麽大胆,竟敢这样作为,难道不怕受地府的刑罚?干扰孟婆熬汤,可是大罪!
「罢了,此事老身会处理。倒是九公主,来此何事?」
突来的一句问话砸来,冥媱一愣。愣过之後粉颊泛上浅红,低垂着首,含羞带俏的模样。
「那个,其实也不是什麽大事……」小女儿娇态表露无遗,冥媱绞着搁在腿前的手指,脸红的彷佛耳根都要滴血。
「那是?」孟婆眨了个眼,静待後话。
「呃……就、就是……前几日姥姥不是去给七星娘娘作寿麽?二姊不是劳您去问月老一事?」
「你要问龙王长子一事?」也不婉转,猜出她话中含意,孟婆直言坦道。
「是……」螓首更低了,嗫语的声调虽小却仍是飘入孟婆耳里。
孟婆忍不住堆起雪眉,却是浅颦的韵味。「你明知他是你二姊思慕之人……你也恋上他了?」
这龙王长子究竟有怎样的魅力?
怎能让这地府号称倾国佳人的两人如此恋慕?她自她们小时便看着她们长大,地府一干女眷都与她熟识,这些公主皇子们,更是敬她这个长辈。
有时犯了错就会往她这来请她求情,阎王和其夫人因为敬她身份和交情,皆不会不理她的求情。但她也不是一昧的纵容宠爱。她是真的将这些子孙辈放在心里的,更是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管教。
这下,会不会就此扯出两人之间有什麽心结?
她倒担心了。
「我知道……可是姥姥,媱儿没法子,就那麽一眼,人家就喜欢上他了。」微抬水眸,可怜兮兮的,娇声软嗓似泣。
「可那龙王长子龙煜……」
「姥姥不是去问了麽?二姊的良人非是他,那──许是媱儿也说不一定?」偷偷地觑她一眼,语气带些欢快,却不敢太过张扬,就怕姥姥会以为她是在暗自窃喜。
「你这丫头,还是别净想那些为好。」纤长细指曲起,轻叩她额面,孟婆淡淡地道,迳自往她身後走去。
「啊?为什麽,姥姥──」跟着转身,冥媱亦步亦趋地在孟婆身後,粉唇微噘,想要讨个答案。
「姥姥──你回答我麽!」三步并两步上去,冥媱一把勾住孟婆手臂,轻晃了晃。
孟婆停下脚步,瞥她一眼。「你莫要这般自喜,龙煜既非你二姊之良人,也未必会是你的良人。」
「我知晓啊,所以想让姥姥为媱儿走一趟月老爷爷那儿麽!」
「月老既说天机不可泄,不论你问几次都是没消息的。」将自己的手从她胸前抽出,她一脸淡漠,却是关怀地拍拍她的手。
「姥姥?」
「莫要再一直念着他了。好了,老身该去处理要事了。」
「可是──」
「孟婆姥姥可在?」门口方向传来一声十分足气的声音,连离门前有几里远的花圃都能听见。
「哪位?」冥媱代替孟婆出声,伸了颈子问。
孟婆鲜少用自己的真面目示人。一般不论是在奈何桥,或是在地府来往,都是佝偻的老妇姿态,只有在自己的庄子里头才会是少女的模样。
「在下东海龙王下属龙天,有事相求。」
东海龙王?不就是龙煜的──
藏在屋影身後的孟婆和冥媱相对一眼,孟婆颔了首,玉手一扬,眨眼她又成了老妇,缓缓地迈着步子往前。
冥媱跟在她身边,搀着她徐缓步行。
「大人何事相求?」冥媱问,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打量眼前这个魁梧的高壮男子。
龙天拱手一礼,「实不相瞒,吾王之子近日要前往人间,想向姥姥求药,以备不时之需。」
这个要求,让孟婆和冥媱两人相觑一眼,半晌,孟婆才道:「并非老身不愿意帮忙,而是老身的花圃不知被何人擅闯,所有药草皆不翼而飞。」说完,孟婆眯着眼朝他看去,连嗓音都是乾哑的低嗓。
竟像鬼魅。
「如此,就不用劳烦姥姥了。」
另一道清冷的磁性嗓音从龙天身後传来。定睛一看,来人一身碧色衣袍,襟口是银线低敛的花纹闪烁浅浅冷光,袖口衣摆下处,是翱翔天际的飞龙绕身,金线流转着飞龙气势更甚,却不逼人直视,内敛的气息隐隐,随风摇摆,飞龙仿似真的。
一张俊美微带秀气却又是冷冽的容颜漠然,一双狭长却深邃的仿若饱含多种情感,实际却又无情的眼眸半敛,仅仅是伫立在那里,便已生出一股气势,生生地要所有人不得忽视。
冥媱小脸忽地红了起来,她放开搀扶孟婆的手,小女儿娇态尽现,朝他一礼。
「冥媱见过龙王太子。」
孟婆闻言,这才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面前的龙煜。
果然是一表人才,俊逸挺拔,莫怪两个丫头会恋慕他至斯。
「老身见过太子。」
「见过两位。」语气冷淡,却不失礼数,称不上无礼,却又非是可以轻易亲近。
这龙王太子龙煜,竟像不可征服的顶峰。
孟婆敛下眼,心头有了几分思量。「其实药草也非是没有,只是得去趟人间取;若是太子不嫌弃,就请和九公主一道去吧。」
冥媱闻言,心中一喜,却不敢表现太明显,默然低垂着首,娇羞之态惹人怜惜。
龙煜瞥了冥媱一眼,也知道孟婆心思,却是不明着戳破。
「如此便不必了,父王只是防患於未然罢了。多谢姥姥。」颔了个首,转身便要离去,龙天却一把拦住他。
「属下斗胆,还请太子莫妄为。王上之嘱咐,还望太子莫要弃之!」已知这样的举动是大逆不道,龙天单膝跪地,垂首请求。
冥媱咬着下唇,眼眶都要泛上了泪。
为他此举。
君臣两人之间对峙半晌,一会,龙煜才叹了口气。「罢,你起身吧。」
然後他慢悠悠地转过身,「姥姥的提议,在下接受,只是在下想换个人选。」
孟婆抬起眸,维持着不变的嗓音不慌不忙。
「殿下请说。」
「就请姥姥和在下一同前去吧。」
孟婆一怔。
「咦?」冥媱则是不可思议的瞠着眼,来回地看着龙煜和孟婆之间。
不敢置信,龙煜竟会宁愿选择一个老妇也不愿选择她──
瞬间的闪神,冥媱好似在暮光之中看到──
对立的他们两人之间,好像有细丝将他们连在一起。
冥媱一怔,忽地一个念头浮上她脑海,但她随即摇了摇头。
不,不会的。
月老的红线怎可能会缠上他们两人?
对,一切只是她多想了。
只是她多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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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要往人间去一趟,所以上奈何桥前,得先让人喝下孟婆汤的执瓢工作,就托给了其他人。
「绦娘,此事就托你了。」孟婆站在奈何桥之前,对着身穿一袭丹色衣裳的清艳女子交代。
她本是守在岸边的接引人,偶尔会在孟婆有事离开之时暂代她职位。
「好。姥姥慢走,妾身必不负所托。」她嗓音柔柔,似三月温煦的杨柳风,轻抚慰藉,温温淡淡。
「嗯。」
身後龙煜已在忘川河旁等着她。
交代完之後,孟婆走着略微蹒跚的步子往他的方向前进,龙煜瞥了一眼,上前走了几步,到她身旁搀着。
「在下搀着您吧。」
有些意外,这个看起来冷淡漠然的男人竟会这般心细。
难道,那两个丫头恋上他,不仅是因为他的相貌?
「不用了,一下子便到。」孟婆说出口,也不理会一旁的龙煜不解的神情,双手捏了个诀,一道光笼罩两人,刺目的让他睁不开眼。
好像不过也才是瞬间,等强光过去,孟婆的声音也随之而来。
那般淡冷清渺。
「到了。」
龙煜睁眼一看,面前所见,果然已是人间景色──一大片连绵的绿意,郁郁树林透着朝气的春意,光染上嫩绿是点点耀目。
连吹拂上身的微风都带点青草的舒心味道。
孟婆手一摆,两人的装扮和面容都已是十分平常的平民样貌,乍看之下,两人就像是寻常的祖孙。
「走吧,太子殿下。」
「嗯。」轻然应声,便搀着孟婆一起往前头的小镇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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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药堂买好了先应急的药帖,和要栽种的药草之後,本要直接打道回地府,但孟婆临时想到此处不远的「凤来楼」里有一道点心,是冥府公主都爱吃的,於是她往那儿走去。
龙煜以为她还缺了什麽没买,不发一语的跟在身後,直到站在凤来楼的招牌之下。
「姥姥,我们来这儿做什麽?」他一张俊颜毫无表情,些微冷漠,语调却没有不悦。
「老身想带个点心回去给他们,冥府的公主皇子们,都十分喜爱这凤来楼的糕点,殿下不妨也嚐嚐。」孟婆只是瞥了他一眼,便迳自往前走去。
龙煜没有再说什麽,踏着稳健步伐跟上,在人来人往之中,不着痕迹地护着孟婆佝偻的身子,让她可以安然地向前走。
择了一方角落坐下,两人平凡的如同凡间百姓,一点也没有格格不入之感。
店小二招呼了他们一下後,又赶着去忙自己的事。
凤来楼里来往的人群不少,几乎是桌桌坐满了人,却意外地没有吵杂刺耳的谈话声,由眼前的盛况来看,凤来楼的生意真的很不错。
「姥姥想吃什麽?」龙煜抬眼问了正喝着茶水的孟婆。
「不食肉,其余皆可。」她淡然地道。
「在下知道了。」龙煜手一扬,唤来了店小二点菜。
与此同时的阴间,孟婆庄的药房之内。
「奇怪了……究竟会跑到哪儿去?」冥媱半弯着身子,在孟婆的药房里头翻找着东西。
木柜伫立四周,一个个柜子里头,放满一排排的瓶瓶罐罐,冥媱看过了那边,又走来这边,就是没找到冥后要的瓷瓶。
「糗了……还跟母后夸口姥姥这儿我很熟,这下子要是找不到母后要的东西可怎麽办才好──姥姥又不知何时才会回来……」
懊恼的咬唇,冥媱在房内来回踱步,盼着自己的脑子可以中用些,赶紧想起那只白瓷绘花的瓷瓶被孟婆收在哪儿。
想得太入神,冥媱没发现自己已逐渐逼近另一方的小斗柜,待她回神之时,已是生生地让脚给踢到了。
斗柜未掩好的门因此开了,里头的东西摔了出来,传出此起彼落的碎瓷之声,瓶子击地破裂之时,好像有什麽东西也跟着飘了出来,却又像是错觉。
但冥媱没有注意到,因为从脚指甲传来的痛感直达心头,冥媱眼眶含泪,痛得蹲下了身子。
「啊,好痛!」乾脆在地上坐下,冥媱褪去绣鞋,查看自己的伤口。
姆指已是泛起红肿,带些青紫。
「疼……」抽噎两声,冥媱四处观望,看看伤药是放在哪个柜子里头收着了。
这一观望,她的目光陡地定格在眼前的地上。
那一堆碎瓷上头。
完了……
「大事不妙」四字猛地砸上冥媱心头,她脑中一片空白,紧张地咽下一口津液,愣愣地瞪着眼前的绿瓷碎片。
那瓷瓶她认得。
那是装有姥姥的七情六慾的瓷瓶。
因为姥姥是幽冥之神,又是掌管轮回魂魄的记忆之人,若是有太多情感,而因此对那些魂魄的求情心软,而不让其喝下孟婆汤,就会扰乱这地府的铁律。
不论从哪点而言,都不是好事。
所以玉帝才会在敕封姥姥成幽冥之神的当下,一同将姥姥的七情六慾给封了起来,所以姥姥应当是所有的神只里头,感情最淡薄的一位。
如今七个瓷瓶碎的只剩两个……
「完了,这下子该怎麽收拾啊……」越想越糟糕,想到最後,冥媱都快哭了。
总不能向母后自首吧?
就算自首好了,母后或是父王会有法子麽?
呆坐在地上,冥媱忍住心慌,脑袋转了转,却仍是没有半点方法,懊恼地皱起弯弯黛眉。
「招魂之术会有用麽?」不知哪来的突发奇想,冥媱忽地沉吟,迟疑了下,小手捏了个繁复的诀,口中念念有词。
忽然扬起一阵诡异的风,带着死亡的气味浓重,卷上冥媱面前,却是空无一物,而那突然吹起的风,也因此将剩下的两个瓷瓶给拂倒打碎。
这下子七个瓶子都破了。
更糟。
「……」冥媱一愕,瞪着眼前的情况,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