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亭前月,望成缺
时间告别的,并非只是青春年华。
时间告别的,却是跨不出的迟疑。
若有一天,当我谦卑的走到你面前,
那是多少力气才能撑住的身躯。
还能跳动,还有温度,
全因你的眼,看穿我存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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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天加班吗?怎麽没跟我说,不然我就自己先吃了。」
「有朋友来台中,刚好过生日,可是我……」
男子打断她的回答:「好吧,那我出门买东西吃……」顿了一下,看着她手上拎着一个礼物袋,笑说:「朋友过生日,你却带个礼物回来。送的不好,被退货?」
「我没送他礼物,这是他在台北买的,是个擦手巾,很特别的蓬蓬裙造型,我摆在浴室好吗?」
「拿来擦手的,当然摆在浴室,这不用问我吧。」
「宜仲……」原来这名高瘦的男子,名叫李宜仲。
「我先去买吃的,回来再说。」宜仲不耐的说着。
「明明中午就传讯息给你,你也已读了,干嘛说你不知道我晚上有约?」
「我没回应你,不是吗?这就代表我没注意到!算了,不是什麽重要的事,不想跟你争论,我出门了。」宜仲穿上鞋子,头也不回就出门,留下身形憔悴的她,独自面对空荡的房间。
将擦手巾挂在浴室里,刚走到书桌前,手机便传来讯息的声响。她赶紧打开一看,并不是宜仲的传讯,不禁泛起失望的表情。
「小叶子,我回到高雄了,今天谢谢你的庆生,要开心点,别忘了,我把祝福送给你罗。」简讯的发送者,就是雨泽。原来,这位长发披肩,骨感身形,勾着迷人的红唇,有着一双爱笑眼睛的人妻,就是雨泽口中的小叶子,叶芹晔。
「好好休息吧,晚安。」回覆了讯息,芹晔慢慢褪去微湿的衣衫,刚刚的一场雨,将她跟雨泽都淋了一身湿。来到浴室泡个热水澡,心中却念念不忘宜仲离去时冷淡的表情。心情一闷,瞬间想起晚餐时雨泽的一段话,他说:「骄傲的射手,大概没有像你一样心地如此善良的,你根本就是突变的射手座。」
芹晔轻声叹息,望着蓬蓬裙擦手巾,突然笑了一下,傻傻的说着:「什麽小叶子……你跟我一样,都是个傻瓜。」
她回忆着,送雨泽回到高铁站的一场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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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着雨的乌日站,二人骑着摩托车,终於到了分别的时刻。雨泽拨落眷恋的雨滴,瞧着芹晔说:「我的名字真的很准,老是遇到下雨。你赶紧穿好雨衣,等会骑车回家,别再坚持没四十不上路了,慢慢骑就好。」芹晔骑车虽然不快,却习惯维持时速四十公里以上。
芹晔嘻嘻一笑,在车站屋檐下开始穿起雨衣。雨泽瞧着瞧着,口中却是喃喃自语,芹晔问说:「你在念什麽?」
「你的名字啊,总觉得好绕舌。」
「所以大家都叫我小芹罗。」
「问题是,你偏偏讨厌芹菜,我要帮你取个专属的昵称。」
芹晔被他一逗,嘟着嘴反问:「难不成叫耶耶耶吗?」说着还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哈哈,没这麽糟糕。不过经你一提,叫你椰子妹好了……不好,椰子圆圆的一颗,跟你身材不符。这样吧,以後就叫你小叶子,瞧你瘦成这样,风一吹就飘来飘去,跟叶子差不多意思。而且,小叶子念起来很有意境,跟你迷人的气质相符合。」
「屁股啦,我哪有什麽气质可言。」
雨泽哈哈大笑:「我知道你常常小鸡鸡、小鸡鸡的喊,刚好小鸡会咬叶子,真是太绝配了!」
嘻闹的时间很快过去,穿好雨衣、坐上机车,准备离去的时候,芹晔回身看着依依不舍的雨泽,笑着对他说:「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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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乎你的人,心心念念就是你的下一个表情、下一个言语。不在乎你的人,一切就成了理所当然。」拍着香氛的泡澡水,芹晔慢慢闭上眼睛,今年廿八岁的她,脸上的痕迹已隐隐浮现。然而,这并非岁月刻划的,而是一场纠结的情缘,无奈的注解。
随着窗外微风轻拂,寂寞如八层楼高的坠落感,既空且痛。已近午夜,宜仲却依旧未归,芹晔打了电话才发觉他连手机都没带出门。看着手上的机械表,这个时间去找住在附近的妹妹,似乎也有些晚了。这时,门铃响起,芹晔怔了一下,心想:「该不是宜仲忘记带钥匙出门吧?」
推门一看,却见一位短发女子,笑嘻嘻的对她说:「来吃宵夜吧。」才想着,人就出现。这位家里基因最好,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的短发女孩,就是芹晔的妹妹叶欣桦。
欣桦手里拿着好几包食物,边进门边数着:「麻辣鸭血、去骨香鸡排、冰酿奇异果汁,还有你最爱的沙西米全餐。」原本毫无食慾的芹晔,一听到都是自己爱吃的食物,马上将妹妹抱到沙发上,大呼一声:「吃美食罗,管它的坏心情。」
「咦,姊夫呢?」
「别提了……」随即将刚刚发生的事情说上一遍,欣桦听的有趣,反倒不管姊夫的死活,直问着雨泽的来历。芹晔简单介绍,欣桦自然很不满意,笑着说:「避重就轻,该不是你们之前有暧昧关系吧?」
「屁股啦。虽然我们同事很久,但真的有交集,却是在去年十月。你也知道,我去年底就离职来到台中,哪来的暧昧关系。」
「小气鬼,我又不会跟姊夫讲,你担心什麽?」欣桦是打定主意认定雨泽跟姊姊有非比寻常的关系。
咬着一口麻辣鸭血,芹晔自在的说:「我哪里担心了?没有就没有,而且他是个正人君子,连碰都不敢碰我一下,永远帮我提着包包,总是会想办法逗我开心。他是个好人,不许你乱说人家是非。」
「唷,护短了。看来姊夫再这样欺负你,很快你就会琵琶别抱了。」
「吃东西吧,」塞了一块沾满哇沙咪的生鱼片给妹妹,芹晔正色说着:「可以跟我开开玩笑,但别乱说给你姊夫知道。而且,雨泽刚刚失恋不久,谈了一段九年的感情,受伤很深的。说他是个好人,不如说他是个傻瓜。」
欣桦有些不可置信,睁大眼睛说着:「九年……这种男人应该快绝种了吧。姊姊,那你知道他是怎麽分手的吗?」
「嘻嘻,才不说给你听。」
「快说快说,我知道我错了,不该乱讲话,我跟雨泽哥哥道歉罗。」说着,欣桦伸手捏住鼻子,轻轻点了三下头。
原来,叶家三个小孩都是女生,芹晔排行老二,上面有个姊姊,已经结婚嫁到桃园,生了二位可爱的小侄子、小侄女;接着就是这位淘气的小妹,目前在台中攻读研究所。芹晔离开原本的工作後,来到台中的日子,只要心情不好,就会窝到妹妹的住处。二人年龄相差五岁,感情却像同侪好友一般,无话不说,无话不谈。叶家二老对於子女的家教甚严,尤其不许道人是非,更教导她们做人处事以善为本。因此,三姊妹有着一个默契,只要说错话,惹人是非,就要跟对方道歉。而她们道歉的方式,就是捏住鼻子,轻轻点三下头。意思就是「对不起,我为您停止呼吸三秒钟」。
芹晔嘻嘻一笑,摸摸妹妹的小脸,接着伸手盘弄自己的头发。瞧她利用食指、中指以及大拇指,轻轻松松的就编了一段小辫子,这也是芹晔招牌的习惯动作。
「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大概就是那个女生爱上别人了,所以二人就分手了。不过,他真的很爱那个女生,记得他跟我说过,他完全不恨她,反而觉得是自己对她还不够好,那个女生还年轻,不应该葬送人生在雨泽身上。」
「绝了,这个雨泽是穿越剧的古人吗?」
「当时我知道的时候,也有骂他傻,甚至还威胁他,要是再吃回头草,朋友就没得当了。」
「难得你会威胁人,肯定有什麽事情让你很生气,对吧?」
芹晔想了一下,反问妹妹说:「你能接受你男朋友劈腿吗?」
「当然不行……不过,可以观察犯後态度如何。」
「要是接二连三呢?」
「怎麽可能让他接二连三,立马把他剪掉!」
「嘿嘿,就有这样的人存在,还居然是个男生呢。」
欣桦拍着额头,苦笑说:「败给他了,我今年的好人卡通通颁给他了。」
芹晔幽幽的说:「我到现在还是不太懂他的想法,看似分手了,其实在雨泽的心里,绝对还是以她为第一优先。我也骂不出口了,因为他真的是爱,而且很无私的爱。二个人年龄有一段差距,相差了八岁。刚认识的时候,女生才十八岁,所以雨泽这麽跟我说过,他说:『我比她多经历了八年的日子,相反的,她比我少看了八年的人生。她将青春投注在我身上,想想我也十八岁的时候,哪有这样的勇气相信一个人,而且一走就是九年。所以,她没亏欠我,反而我会觉得,九年的青春年华在我身上,她真的值得了吗?或许我亏欠她的,才多吧。』唉,你说他傻不傻,但是,有时候又觉得他说的没错,感情本来就是一种付出,只有付出的人才懂这样无私的爱。」
欣桦听到最後,眼眶不禁微湿,喃喃地说:「这世界,还是有好男人的。」
「那你还不赶快去交一个?」
「失恋的男人最好追了,要不要介绍给我认识?」
「介绍你个屁股,别乱想了,东西赶紧吃一吃,明天我还要去公司,得准备睡觉了。」
「故事还没说完,不准你睡。」
「你姊今天心情不怎麽好,肯说这些给你听,你该万幸了。」
话锋一转,欣桦提起了姊夫,说:「怪了,他是不打算回来了吗?」
芹晔鼓着嘴说:「他老是嫌我丑的,大概不要我了吧,哈。」
「哼,嫌我姊丑,就是嫌我丑。等他回来,我帮你出气。」
芹晔将妹妹轻拥在怀里,微笑说:「跟你说笑,认真干嘛?没事啦,他最近工作比较累,事情又繁杂,也常假日加班,情绪难免不好。」
「姊,我记得上次他对你凶……你别什麽事都自己承受,有什麽委屈一定要告诉我,知道吗?」
「没有喔,他怎麽可能欺负我呢,我们真的没事。东西吃一吃吧,我陪你走回去。」芹晔知道妹妹直肠子的个性,二人感情极深,於是很多事都不让妹妹知道,怕妹妹为自己的事情烦恼,研究所的论文受影响可就不好了。就在芹晔的坚持下,趁着夜光未绝,陪同妹妹回到她的住处。
「应该回来了吧?」芹晔回到住处的大门前,有点犹豫该不该开门,很害怕落空,又讨厌会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
她转动钥匙,却闻到阵阵香菸味,从开启的门缝间传了出来。芹晔脸色一纠,这明明是二人早已约定好的事,绝对不能在屋子内抽菸!大门一关,宜仲在窗边吐着白烟,连回头都没瞧她一眼,彷佛身後的芹晔,只是个隐形人。
「我以为你今天睡妹妹那里,不是有意的。」
眼见宜仲释出歉意,芹晔的怒气跟着消失泰半,反倒关心的说:「工作上是不是遇到问题了?」
「没事。我去洗个澡,明天你还要上班,先休息吧。」
「我明天中午就回来了,我们出去走走,好吗?」
「再说吧,你该休息了。」
宜仲抽完了菸,转身就到浴室洗澡。芹晔不懂他为何如此冷淡,躺在床上,想着想着,眼泪沿着紧闭的双眼,慢慢流了下来。
晨阳斜照在八楼的窗台,芹晔被一片金黄给暖醒。一个转身,枕边人已经不在身旁。芹晔赶紧起身寻来手机,却是一个讯息也没留下。眉头一皱,芹晔脸上的痕迹随着微风下的窗帘,阵阵波动。
「不是放假吗?怎麽一大早就出门了……」心系宜仲的行踪,芹晔赶紧打了电话,结果又转进了语音信箱。距离上班的时间已近,芹晔放下无奈,起床梳妆整理。
忙碌的加班周末,办公室只有芹晔跟主管二人。由於是新工作,芹晔一向积极又负责的工作态度,才不过短短四个月,她已经过着天天加班一小时算常态,二个小时是刚好,周末半天当成私房钱在赚。
芹晔的主管叫做吴苡珊,年纪四十岁,离婚状态,育有一子一女。一头俐落的短发,配上黑框眼镜,双颊微陷,也是个瘦子。讲话简短有力,略显严肃,然而冷漠的外表下,却藏着一颗热情的心。
这家公司是一间外劳仲介企业,芹晔负责公文的往来、资格的审查与外佣的各项资料追踪。看似简单的工作,但只要一个出错,在审核与期限的压力以及政府相关单位的罚缓下,辛苦工作的薪水,也要跟着赔上去。
苡珊走到芹晔的身後,看她仔细的核对各项资料,突然想起星期四那天,她一个人加班到晚上十点,於是问她说:「昨天有重要的事?」
芹晔没想到主管站在身後,吃了一惊,又听她这麽问着,忽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却见苡珊露出难得的浅笑:「星期四看你一个人拼到这麽晚,最近的确是忙,你是天天加班,连今天都问我能不能来处理星期五临时加入的案件。可是,你星期五却超准时下班,我才会这麽问你。」
芹晔吐了吐舌头说:「昨天有朋友过生日,他从台北下来,还要回去高雄,所以时间有点紧凑。我又不想林大哥星期一的行程延迟,所以今天来加班赶工。谢谢苡珊姊肯陪我来,有些部份我怕会出错,待会又要麻烦你了。」
「嗯,你先忙吧,赶着十二点完成,一起吃个午餐,如何?」
芹晔迟疑了一下,正要回答时,苡珊姊已经转身离去。芹晔是个标准的『抬头族』,尤其工作时间,绝不拿手机出来把玩。这时,忍不住拿出手机,看着传给宜仲的讯息依旧呈现未读状态,却又见宜仲在半小时前於新光三越有打卡纪录。心下不禁闷气:「竟然都打卡了,为何不看我的讯息?」早在进入公司前,芹晔就传了一起午餐的讯息给宜仲,现在苦等不到他的回应,芹晔於是转头对着苡珊微笑说:「苡珊姊,中午前应该来的及搞定,我们就一起午餐吧。」
就在二人效率的配合下,果然在十二点前,完成了所有作业。苡珊介绍了一间位於五权南路上的法式餐厅,芹晔向来喜欢美食,尤其餐厅与国资馆相结合的气质感,流线的建筑搭配店内南法小街的装潢,整个吸引芹晔的目光。她笑的很开心,每一道菜都纳入她独特的相片角度里。
「第一次来?」苡珊问着。
「是啊。很有气氛的地方,餐点又超级美味,真没想到国资馆有这麽棒的餐厅呢。」
「今天是我的离婚纪念日……」苡珊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直把芹晔吓傻了,苡珊见她一脸尴尬,赶紧笑说:「离开就是拥有更好的选择,没破坏你的用餐好心情吧?」
「不会,只觉得我很有荣幸,可以分享到苡珊姊生命中,很有意义的一天。」
「嘿,失去还能是朋友,的确是挺有意义的。不过,很少听你说到感情事,你是台南人,老公呢?」
芹晔鲜少对旁人说起感情事,此刻一问,直觉的应答着:「他是台中人,但是他读书时就在台南了,我们也是在台南认识的。」
「同学?」
「不是,是後来工作认识的……」芹晔发觉越讲越多,赶紧转移话题,笑着说:「这家餐厅的名字好村庄喔。」
苡珊自然知道她不愿多提的心思,於是说着:「这的确是法国南部的一座乡村城市,位於知名的普罗旺斯。」
芹晔怔了一下,倒不是普罗旺斯的显着威名,而是想到雨泽与雪霏的北极月。正自神往时,却听苡珊淡淡的说:「人最不能背叛的,永远是自己。」利如刀刃的一句话,芹晔赶紧回神,专注地听着苡珊姊继续说着:「我跟他相恋五年,结婚十二年,廿岁就爱上他,将情感放在他身上整整十七年。嘿,小龙女跟杨过都有美好结局了,我们却在隔一年,宣布二人无法白头偕老。最舍不得的,当然是孩子……虽然,我曾经非常恨他,恨不得我从没遇见过他。但是,我其实有选择的,说穿了,我只是不敢面对自我,而他,比我还要诚实,甚至比我爱他还要爱我。」
芹晔听的有些糊涂了,脸上一阵迷惘表情,苡珊抽掉情绪,简洁的说:「他有了别的女人。」
「啊!」
「他在我眼里已经不是那个他,那个会在清晨五点拉着我一起在晨雾里,大叫乱跳的那个他。这是他对我说的话,我当时不懂,以为是他背叛爱情的藉口。我大闹,闹的风风雨雨,我大哭,哭得大家都以为我在演戏。终於,三年前的今天,他哭着对我说,我们离婚吧!嘿,这辈子我就看他哭过这麽一次,没想到就是结束的时候。」
芹晔伸手握住苡珊姊,苡珊微微一笑,继续说着:「他已经不是他了,他说他变成了我想要的那个人。听从我的指示,一路十七年下来,走在我为他铺好的道路上,不须烦恼生活,不用担心问题。慢慢的,他发现当我看着他的时候,只剩下责任,而忘了他也是个热爱拥抱生命的人。他接着反问我,我得到了什麽?一段婚姻?一个家庭?二个小孩?还是,我支配了他的人生,我得到了成就感?你瞧,我给了他所有我能给的力量,我给了他绝对的安全感,我给了他贤妻良母。却忘了,他当初爱上的是一个娇蛮的公主;却忘了,他原本洒脱的像匹野马;却忘了,我该问问他的,而不是帮他做了所有的决定。然後,还以为我为他付出了很多很多……没有爱的责任,不如当个陌生朋友,起码能够真正的拥抱,感受对方的体温有多高。」
跟着苡珊的语调与情感,芹晔想起宜仲也曾说过这麽一句话:「所以,你打算将我变成哪一个人?」但是她不懂,当初只是因为宜仲答应了她,会将抽菸的习惯戒掉。明明就是他承诺在先,失约了却又借题发挥,难道承诺不值一晒?
又听苡珊接续说着,才知道二人早已磨光了彼此,如今的两人,变成了一对无法相爱的怨偶。於是哭着,在泪水下,决定了下半辈子的改变。苡珊最後只记得这一句话,他说:「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永远只爱你一个,只可惜,我已经没有爱了。」
「可是,他毕竟在外面有别的女人啊!」芹晔出声抗议着。
「嘿嘿,离婚後,他再也没找过那个女人。我後来有问他,当时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他说,他只是想从那段感情里,找到爱我的理由。却发现,不是别人的问题,而是当他都无法活的像自己,更别提要如何爱自己。」
芹晔纳闷了。
苡珊轻叹一声:「因为那个女人,心情暴躁的时候,语气很像我;因为那个女人,总是用崇拜的眼光看着他,就好像我们开始的时候,我把他当偶像崇拜一样。所以,会有那个女人的出现,只是因为我让我自己,消失了。」
消失了?
芹晔不禁想起雨泽跟她在兴达港吃生鱼片时,雨泽笑着对她说:「你啊,就像夜市收摊前特卖的生鱼片,失去了小叶子原有的色泽。怎麽了吗,你老公欺负你?」
「哪有怎样?我本来就丑不拉叽的。而且,他哪里会欺负我呢!」是啊,他是不会欺负小叶子,但是,他已经忘记如何爱着小叶子。
一个人的世界,何其复杂?二个人的结合,简直比世界末日还要混乱。结束了午餐时光,芹晔挥别了苡珊,一个人游荡在国资馆内。经过这里数次,从未进入一观,今天既有机缘,她将手机转为静音,在国资馆内寻找片刻的宁静。
来到二楼的数位馆,芹晔才发觉现在的图书馆先进到可使用多媒体的空间,不常逛图书馆的她,眼前科技的一切,让她的心情整个开心起来。
「雨泽说高雄有个大东文化艺术中心,里面有先进的视听设备,没想到台中也有。下次一定说给他听,才不让他炫耀呢。」芹晔边想边开心,挑了理查克莱德门的钢琴演奏曲,带起耳机,享受一个人的悠扬午后。
手指修长的芹晔,自小也学过几年的钢琴,随着黑键与白键的轮转,这次她没有盘卷头发,而是学起雨泽,用手指轻轻敲打在大腿上。
「雨泽……」想起了他。
几个月相处下来,这位陌生又熟悉的同事,已悄悄进入她的生命里。他很爱笑,很爱猫,喜欢音乐,也跟自己一样喜欢到处走走。想起离职前的相聚,在回程的时候,芹晔轻轻拥抱了他,雨泽伸手拍着她的背,那一句温柔的话,如今还在脑里回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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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事了好久,才刚认识你,结果你就要离开了!好奇怪,好不舍。」
「我们才不是同事……」
「什麽?」
「我们是朋友。」
雨泽心下感动,眼眶整个红了起来。
「来,拥抱一个。」就在家门附近,芹晔下车前,望着感伤的雨泽说着。
雨泽迟疑了一下,慢慢靠上前去,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说着:「一切都不会有问题的,我永远都在,我们一起约定幸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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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定幸福……你这让人担心的大傻瓜。」收起腿琴,手指又乖乖的卷起辫子。想起雨泽与雪霏纠结的感情路,比照自己的状况,同样令她不胜唏嘘。拿出手机,看着以前雨泽给她的讯息,他这麽写着:「我不相信重来这回事,所以就没有选择的问题。但是我希望能够重来,因为可以再一次体验爱上她的过程,一定很过瘾。」
芹晔发呆的想着,为何一个伤害他这麽深的女孩,雨泽依旧不离不弃?虽然他说过付出与年龄的论点,但芹晔还是很难接受,一个三番四次选择背叛爱情的女人,还有什麽可以值得期待与心疼?
忽然,手机萤幕闪过讯息。
「小叶子,我在台中,有空出来走走吗?」
芹晔吃惊了一下,赶紧回着:「你怎麽跑上来了,不在家好好休息?」
「见面在说,有空吗?」
「好,不过,我在国资馆唷。」
「嗯,大概廿分钟,等我。」
收起悠扬午后的旋律,芹晔有点小生气。明明叫他好好在家休息,居然又跑了上来,明明最近身体不太好,还让自己这麽劳累。
「等一下见面,先骂他一顿再说。」才刚起身,却发现座位下有一本小说,半开半掩着。芹晔拾了起来,好奇的看了一下,读到一小段内容,里面写着:「枫红过後,自会凋零,但她毕竟美丽过了,不是吗?所以别悲伤、别回首、别停驻,凋零的只是一朵花,并非整个春天啊!」
芹晔抿嘴一笑:「只可惜,我们都以为一朵花就是一整个春天。」
走在国资馆外的艺术装饰区,瞧着一个个扭曲的圆条柱,芹晔只觉有趣,身体跟着姿态起来。这时手机铃声响起,是雨泽打来的,往马路望去,看见他穿着黑裤白衬衫,正往自己的方向跑步而来。
「等我过去就好,干嘛跑过来,看你喘成这样……」芹晔拿出面纸,递给了雨泽,嘴上却是转换语调,生气说着:「不是说了在家好好休息,你再这样乱跑,看我下次理不理你!」
雨泽嘻嘻一笑,拿出一张信纸,交给了小叶子。芹晔怔了一下,纸上开头写着:「我记得的你。」原来是一首歌词。
「你写的?」
「是啊,送给你的。」
芹晔脸红了一下,这才仔细看起歌词,同时听雨泽在身边轻声唱着:
记得你拍着我的胸口
记得你轻轻拉着我的衣袖
你多麽爱笑的眼睛
为何我总觉得落寞
时间不够用天色已经晚了
又到了我们说分别的时候
我们回到各自的生活与忧愁
记得你手上用力的痕迹
记得你习惯笑着说嘻嘻
你明明已经不年轻
却单纯的像个孩子
移动的身躯总让人无限着迷
所有表情平静如自然的韵律
你认真对待生活的意义
就算挫折也不轻易放弃
我会用力记住每一个细节
那是我的生命中美好的一页
就这样没有解释也无须猜疑
再一次的拥抱我依然轻轻拍着你
我会用力记住每一个承诺
那是我的生命中美好的拥有
就这样没有往前也无须退後
再一次的约定我依然笑笑看着你
我想我会记得所有生命中的你
歌声随着蓝天白云,飘散在国资馆的绿茵上。芹晔心中无限感动,怔怔地看着身旁的雨泽,低头说着:「哪有那麽多东西让你记得……」
雨泽瞧她难得一见的娇羞,打趣说着:「只要你别不理我,那肯定有更多更多的事情可以写入专属你的传记。」
「屁股啦,又不是作古了,还传记咧。不过……」芹晔抬头望着雨泽问着:「你怎麽会写说,我看起来很落寞?」
「你是啊。」
「我哪有。」
雨泽细细数着:「嗯……每当你低头的时候;每当你咬着嘴唇看着简讯的时候;每当你时间晚了,开始注意手机的时候;每当我问起你老公的时候……大概就是这些时间,你看起来就是很落寞。」
芹晔不语,眼睛闪烁着异样光芒。她在心里默想着:「原来,我一点也藏不住吗?」
「小叶子,别又落寞了。上次你拍的秋红谷照片,我瞧的很喜欢。我们去那里走走,好吗?」
「好。」手上的包包又惯性的被雨泽抢着提,芹晔看着他缓步的背影,天马行空的想着:「那麽,假如能重来,我们是不是会有不同的选择,现在的心情是不是也会跟着不一样了?」没有答案的问题,小叶子却丝毫没有发现,其实,她也在慢慢记住所有关於雨泽的事情。
台湾大道上,座落了一处美丽的广场,更有着诗意般的名称,它唤做秋红谷。在台中的七期重划区上,原本预计兴建国际会展中心,结果因招商失败,施工一半的大水窟,顿时成了一处水泥洞窟。後来政策转弯,将原本丑陋不堪的地方,魔法成如此美丽的公园。
傍晚时分,二人来到秋红谷,行过半湖,心情整个被牵动。初入此境的雨泽,入眼的美景,瞬间化成他心中的诗意。停在木桥上,瞧着小叶子远眺的背影,雨泽轻声吟着:「秋意未闻入夜曲,红专长廊回旋塔。谷里星斗映穹苍,芹芹日光旧年华。」芹晔知道他爱写隐体诗,一个回身,对着雨泽笑笑地说:「我知道!秋红谷芹晔。不过,不懂最後一句的意思,嘻嘻。」
「古代的读书人,会插水芹在帽子上,所以有君子之意。诗经有写到,言采其芹,可用来形容一个人说话很有内涵与深度。」
芹晔哈哈一笑:「难怪我听不懂,我说话哪来内涵的,叫我小叶子都觉得搭不上气质了。」
「所以罗,我取的是另一个字义。芹有微弱的意思,现在夜快黑了,日光微弱,二个上了年纪的人聊着诗经,不正是芹芹日光旧年华。」
「哈哈,谁跟你上了年纪,我不说,都还有人以为我是大学生呢。」
「都当人妻了,还在耍可爱。可能对你老公有用,我免疫了。」
芹晔笑脸一收,淡淡的说:「大概都跟你一样,免疫了吧。」
说到了芹晔落寞的因子,雨泽自知误闯禁区。想要转移话题,心里却莫名的抗拒着,直言便问:「有这麽糟糕吗?在我的想法里,像你这样善良又迷人的女孩,没理由挑到一个不懂得珍惜你的人。他一定很好,好到让你愿意点头,为他穿上嫁衣,走上红毯的另一端。也许你可以跟我说,我会静静的听,说出来了,总比憋在心里的好。」
芹晔没有回答,低头转身,往栏杆处走去。
雨泽轻步上前,伸手敲了一下她的肩膀,柔声说:「骄傲的射手,我想你大概什麽事都自己吸收,家人一定不知道你婚後的状况吧?」
「我才不会让他们担心。」
「所以,你就好意思让我担心?」
「你……」芹晔转过身来,瞧着雨泽诚恳的双眼,嘟嘴说:「屁股啦,我又没要你担心,你别问就好了。」
雨泽突然伸手摀住胸口,脸上一阵纠结。芹晔吓了一跳,知道他有狭心症的症状,赶紧问着:「痛吗?要不要坐着休息一下?」
雨泽摇了摇头,呼了一口气说:「没事的,你别担心。」
芹晔眉头一锁:「怎麽能不担心?明知道你身体不好,你还这样来回台中,不把我当朋友,我就不担心你了!」
「所以……」雨泽微微一笑:「我不算你的朋友罗?」
「啊。」芹晔这才意会雨泽的话意,嗔声说着:「干嘛吓我,这种事一点也不好玩。」
「我说过,我不会骗你的。」
「你真的在痛?」
「当然。不过痛一下就没事了,你真的别……」芹晔不等他把话说完,一把抓着就往远处的椅子走去。
「想聊什麽都行,先给我乖乖坐着休息。」
「呵呵,我听你的。那麽,你愿意说给我听了吗?」
芹晔想了一下,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说:「知道那麽多干嘛?反正就是这麽糟糕,大概我太丑了,他不喜欢吧。」
雨泽望着芹晔闪躲的眼神,瞧她又开始盘卷着头发,不知哪里生出的勇气,伸手将她拉到身旁的位置坐下,对着她说:「他不懂如何呵护你吗?不知道你其实很脆弱,但只要一个简单的问候与拥抱,就能让你感到温暖。当你眼睛不笑了,头就会低下来,心里肯定有事闷着,这时候就该逗你开心,带你吃好吃的东西,分散你的注意力。当你无意识的用手指转动你的头发,往往是你放空的时候,应该要对你耍赖调皮,让你觉得生活还是充满乐趣,减轻你给自己的无形压力。当你傻气的问着奇怪的问题,当你天真的说着周遭的事物,就该知道你心情很好,应该带你到处看看,让你自由奔放的心,能回到小时候的模样。当你放下工作与家人的一刻,这决定对你该是如何的沉重,就应该天天让你拥抱欢笑,每一分每一秒都要提醒自己,你已牺牲许多,不能再让你感受到孤寂。难道,这些事情很难吗?怎麽可以如此不懂得珍惜你!」
雨泽的情绪大爆发,长长的一席话,才说一半,芹晔已经开始落泪。等到他说完回神,却清楚的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多麽明显。
「怎麽一回事?」雨泽还来不及细想自己刚刚的言行,却见芹晔傻傻的问着:「我是不是很容易被看透?」
「对不起……」
「你还没回答我。」
「面对你,我一点也不想猜你。你是如此的善良,我只想凭着感觉走。刚刚会那样,也许是这个原因吧。我有写日记的习惯,就像那首歌一样,我在日记里写下许多关於你的事。有些我懂,有些我疑惑不解,於是慢慢压抑在我的心里。虽然我告诉自己,你结婚了,我不能管的那麽深入,但刚刚不晓得怎麽了,一股劲的,什麽话都说了出来。」
擦乾眼泪,芹晔心里是感动的。不过听雨泽如此自白,再傻气的小叶子,也隐隐察觉事有蹊跷。
「欸,你……是不是太寂寞了?」想问却又闪躲,芹晔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屁股啦」。
雨泽看出她的掩饰,笑说:「这不像你唷,平常跟你说个谜语,你都会要求得直接附上答案。什麽时候,你变的不直接了?」
「哼,怕你个小鸡鸡。」俏眉一横,直接问着:「你该不是喜欢上我了吧?」
「是啊。」斩钉截铁的二个字,笑嘻嘻的雨泽又将牌发了过去。
「就这样……」芹晔整个傻了。
「难不成还得挑个黄道吉日,写个几封情书给你才算数?」
「当然不用。唉唷……」芹晔真的乱了套,赶紧捏着鼻子,轻轻点了三下头,说:「你明知道我……」不等她说完,雨泽接口说着:「是人妻,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你才刚结婚不到二年,也知道你很爱你老公,更知道你不是个随便的女人。」
「不错,你还没失忆。」芹晔苦笑着。
雨泽继续又说:「但是,喜欢一个人,需要知道这些事吗?」
芹晔怔了一下,想起这阵子以来,雨泽对她的关怀,终於明白他的真诚,无奈地说:「徒劳无功的事,我不想要你这麽累。」
「套一句雪霏说过的话,是我喜欢你,关你什麽事?」
这种论调在芹晔的想法里,绝对不可能存在,於是闷哼一声:「屁股啦,当然关我的事,我可不是她,你别搞错了。」
雨泽没有答腔,二人对望了一阵,各自笑了起来。问与不问,说或不说,其实在二人的心里,这件事早就不是秘密,如今的坦白,只是烙个印,更加确认罢了。没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琢磨,二人再次行走於秋红谷,夜幕来临,二人的心中却有着一片温暖。
在台中肉圆简单的用过晚餐,席间闲聊,才知道原来雨泽不是不听话,而是答应酷圣石的店长,今天会来台中找她讨论杰店比赛的事情。既然来了,雨泽的醉翁之意,自然不在话下。
「很晚了,你还得回高雄,我们回去吧。」芹晔担忧的说着。
不想让她担心太多,雨泽没有耽搁,不一会便送芹晔回到住家前的公园。雨泽陪她走着,经过一处凉亭,胸口突然隐隐作痛,芹晔眼尖瞧见,惊呼一声:「你还好吧?」
这次痛的比刚刚严重,雨泽强忍着痛楚,坐在凉亭的椅子上说:「你先回去吧,我休息一下就好了,回到高雄会跟你说一声。」
芹晔静静的在他身旁坐下,看着天空说:「今天的月亮,是个饱饱的笑脸。」
雨泽若有思的说着:「独缺一角,总难圆满。」
「想起她?」
「你怎麽知道?」
「嘻嘻,因为你们的北极月罗。」
「小叶子,有件事,我想应该跟你说才对。」
芹晔嘻嘻一笑:「没刚刚那麽震撼吧?」
「我不敢说有没有,不过,跟刚刚的事情有点关联。」
「你……你别认真,我跟你开玩笑的。」
不打哑谜,雨泽开门便说:「你只知道雪霏曾经几次喜欢上别人,然後最近的一次,我们分手了。」
「嗯,前几次的事,还真没听你细说过。」
「会分手,其实不是今年的原因。而是去年一整年的混乱,现在想想,当真邪门的很,可能比电视演的世间情,还要夸张。小叶子喜欢直接,我就破题说了,去年的我跟她,是在我的提议下,让她同时拥有二个男朋友。」
「什麽!」芹晔眼睛睁的大大,瞧着眼前如此温柔的男人,很难想像,他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而且还是他提议的!
凉亭里,叶子相伴,一段未曾开口的过往,就在月牙的勾引下,雨泽与雪霏的故事,随着风,缓慢陈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