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童从口袋中拿出标有12的纸张,整齐的摺成小方块,丢往一边的垃圾桶,随着抛物线,姚童的心脏跟着被高高荡起,扑通一声好像也被丢进垃圾桶里了。
费时两个多月的准备时间,最终依然是这种结果。
她会考进若凡艺术大学,本就是个奇蹟。如今成绩验证了,便证明当时招她进来的许爷是瞎了眼。
姚童有个绰号,叫万年吊车尾,几乎所有人都在看她笑话,只有许爷曾关心她的梦想。
刚才许爷一反往常痞痞的模样,而是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说喜欢音乐,可是姚童,这里的人都喜欢音乐,而你已经不是唱了歌就会有父母无条件拍手叫好的年纪了。这里就是个小社会,是你行你有能力也不见得能出头的地方,更何况你——」
「我知道,许爷。」姚童当下苦笑道:「我是万年吊车尾。」
她心想,许爷句句都让她哑口无言,她甚至连替自己辩解、争取的力气都没有。原来梦想是如此容易被磨光热情,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吗?
姚童只知道,是她还不够努力。
手机铃声响起,姚童看了来电显示,是妈妈。她当初为了报考艺校而和家人大声争执,即使她告诉自己情况还没太糟……却始终少了那份接起电话的勇气。
她双眼泛红,任由铃声响遍後廊,直到对方挂断,她这才缓慢的起身,她看着布告栏上贴的宣传海报,不禁回想起几天前撞见的那一幕,那男人的嗓音彷佛还在她的耳畔徘徊,让她难以忘怀。
姚童细看完整张宣传海报,默默把演出时间记了下来。
∞。∞。∞
《优雅的憔悴》是戏剧学院的公演,姚童是到了演出当天才好不容易拿到的票。毕竟戏学院便是以舞台剧闻名,她捧着珍贵的入场券进厅,1035个座位几乎已经坐满,开演前的半小时,姚童听见坐隔壁的同学对着学妹悄悄说道:「听说票已经喊价到两千二了。」
「太夸张了吧?不就是个学校公演吗?」
「⋯⋯你知道林念是若凡毕业的吗?」
「当然知道啊,她那麽红。」
「所以啊!她当初就是在校内公演被发掘的。你还以为底下的观众只有学生啊?」同学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的说道:「还有,台湾最年轻的影帝——」
「何敬宽!」
「对,他当年也是啊。现在知道为什麽会一票难求了吧?大家都在等着看下一位明日之星是谁。」
姚童厚着脸皮偷听,她心里感概:「自己能坐在这里看戏,实在是幸运神眷顾。」
「席尚轩⋯⋯?」
「席尚轩。」那人笃定道:「一定是他。」
姚童微微一顿,接着便默默翻开了节目册,打算趁开演前了解内容。
《优雅的憔悴》的主角名为萧强,穷人家出生,在贫民窟成长。
那儿的人粗茶淡饭,一两个月才能在饭桌上看到一勺肉碎,对他们来说那就是丰盛佳肴。
贫民窟的空气是一旁工业区的泥沙尘土,在灰沫飞扬的环境中,人们看向未来的视线也跟着混浊不清,他们认为一辈子就只能这样过了,然而在这灰色地带,萧强便显得格格不入。
他是一个奇妙的男子,身上的贵族气息是与生俱来的。这里是灰黑一片,他却闪耀夺目,人们称他是天生的贵公子,但私底下没有人不笑弄他,你生在这社会的边缘,却还把水当成红酒,泥饼当成佳肴,人们啃的是食不知味,睡的是夜不能寐,萧强这个人,却把墙的另一头当成梦想。
然而想爬出这道破墙,萧强没有其他理由,不为富贵,不为逃脱,他说他只是想看看这世界除了灰色,还有没有其他什麽。
灯光渐暗,姚童阖上节目册,布幕缓缓升起,表演厅里悄然无声。
舞台的背景道具精致的令人叹为观止,眼前的断壁残墙、滚沙粒石,使贫民区看起来黯然无光,而某一处却显得艳丽异常,一棵果树上结满了一簇簇朱红色的果实,树下的少年彷佛不存在这灰色空间里。
少年就是姚童那天见到的男人。
第一幕,姚童被少年的神采所吸引,他的眼神透着光彩,手里捧着皮革面的书本,上头是棕红的人物插画。少年面前坐着四五个毛头小孩,他不疾不徐的对孩子们讲解书中的内容。
「在那里,女孩的洋装澎的像棉花,会有美丽的缎带系在上头,她们可以在上面打不同形状的结。」少年将兴奋的小女孩哄下,才又继续说道。
「男孩会有绅士的套装,脚穿的是会发亮的皮鞋,他们吃的面包和我们不太一样,有包甜的馅,也有包肉的。」孩子们向往的咽了口水。
「萧强!」一名壮汉出现,他身上穿的粗布衣沾满了灰,状汉愤怒地将孩子们赶走,「去去去!别在这儿听他胡说八道,小心我跟你们妈妈告状啊!」
「叔……」萧强将书本阖上,一脸不悦,却对此习以为常。
「你别再和孩子们说这些有的没的。」
「这不是有的没的,这是──」
「萧强。」壮汉打断他,「你应该知道私下人们都说你痴人说梦。你难道就不能认命,好好过日子?」
「叔!」萧强将书本抓牢,上前一步,「你都不想出去看看?」
「想的年纪已经过了,我现在想的只有如何让我们的下一餐有着落。」壮汉叹息,吐出的气彷佛是吐出的灰,「这里的每个人想的都是同件事情,但你在做什麽?你和孩子们说的是书里普通至极,但我们一辈子都碰不到几次的世界。这几天孩子回家都在向父母吵着要吃枫糖浆松饼和奶茶!」
「我……」
「你让孩子去奢望自己得不到的!萧强,白日梦你自己做,别拖孩子下水。」
「谁说他们得不到!」萧强急了,「孩子们有想要的东西有什麽不对?」
「你还是太年轻了。」壮汉抖了抖身上的灰,「看我,然後看看现实。」
壮汉走了,萧强还在站在那,他们说的萧强都懂,或许他真的给孩子太多的美好,但没有梦想的童年是多麽可怕。
「我!」萧强朝着壮汉离去的方向吼着:「我迟早会让孩子每餐都吃枫糖松饼和奶茶,我会教他们有梦就做!让你们知道向逆境低头是多麽愚蠢!」
萧强脸上挂着两行泪水,那里早看不见叔叔的背影,他依然喊的脖子红透。
「这才不是现实!是恶梦!」他低哑,「恶梦。」
第一幕结束,舞台灯光暗了下来,表演厅响起掌声,姚童更是一时回不过神,她低头看了演员名单——萧强/席尚轩。
那个人叫席尚轩。
姚童直盯着漆黑的舞台,满脑子只期待着灯快点亮。
当表演继续,她竟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不愧是戏剧学院慎重挑选出来的表演者,同学们的演技都很有感染力,尤其是席尚轩,从17岁演到28岁,萧强终於走出了灰色破墙,套上了上等西装,穿着会发亮的皮鞋,他带着一车的面粉和一罐罐的枫糖浆,还有新鲜的奶和上好的红茶叶,他是来兑现当初的约定,和自己的约定。
萧强带来了教师和生生不息的知识,他说要带给孩子新的思想和宽广的梦。
一切都很美好,孩子有了糖吃,大人有更好的工作机会,贫民区不再乌烟瘴气,一切都好了起来。
但故事还没结束。
当布幕再次缓缓升起,最後30分钟的戏,布景是豪华的办公室,萧强瘫坐在办公椅上,他身在经济重地,墙上是一整片可以眺望城市美景的落地窗。他手里端着红酒杯轻轻摇晃,他看着,却一滴未沾。
站在一旁的女子穿着死板的套装,手里提着几本文件。
「这是今晚的会议资料。」秘书将文件放在桌上,继续道:「还有议员的选举将近……」
萧强开始过上富裕的生活,但手带着名表,却连看眼时间的心力都没有,他不在果树下乘凉和孩子说梦,他有场场的应酬要赶,他吃着高级食材,但偶尔会想念以前的泥饼和自己用甜果酿的果酱。
萧强在灰色的空间里,却神采飞扬,举手投足间是对未来憧憬的期望,他敢梦敢做。
萧强在金镀的空间里,却黯然无光,他手中操的是政治黑箱和大把的钞票,他活在以前的期望里,却发觉比起以前,现在更是一无所有。
秘书离去,萧强独自待在办公室里,他只哭过两次,一次是朝着叔叔的背影不甘怒吼,一次是现在。
萧强起身,从锁上的柜子中取出一本书,书本是皮革面的书封、棕红的人物插画,他开口,好像前面有听众。
「这里也不是所有女孩都穿着澎澎裙的,一成不变的套装才是满街都是。」萧强苦笑道:「还有比起甜腻的面包,我觉得以前阿妮婶做的脆饼更好吃。」
「果然,很多事情要深陷其中的人才会懂。」萧强将书本阖上,「因为有梦想才会有现实。」
他想起自己17岁那年,口中所说的那个恶梦,了然一切。
「而恶梦……又怎能跟现实比。」原来梦想,永远不比理想。
落幕。观众席响起如雷的掌声,姚童跟着起身鼓掌,内心的激动久久无法平息,她不会忘记萧强最後的眼神。
当舞台谢幕时,姚童又见到了站在中央的席尚轩,他身上萧强的打扮还未卸下,虽然脸上带着笑容,看起来却有些不好亲近,让人难以跟刚才感情丰沛的萧强画上等号。
姚童想起了不敢接妈妈电话的自己,对不起家人的自己,她不禁开始怀疑,此刻这份血液直冲头顶的悸动,自己从何有过。
她看着舞台上众人的汗水,他们的眼神和剧里的萧强一样明亮,而那天当许爷问她:「为什麽喜欢音乐?」
姚童其实想这麽回答他:「因为我喜欢唱歌,小时候看不懂五线谱,就哼出旋律,住隔壁的音乐老师会弹奏出来,然後⋯⋯老师说我有才华、有潜力。」
那个老师对她说:「姚童,你也许会成为明日之星喔!知道吗,站在舞台中央,会有聚光灯打在你身上,啪嗒——所有人都会为你鼓掌。」
许爷问,姚童,你为什麽喜欢音乐?
姚童讷讷的回答:「⋯⋯老师,我是万年吊车尾。」
表演厅的人潮逐渐散去,只有姚童还坐在原位。她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席尚轩,原来他就是被称为明日之星的人。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舞台,姚童的身边传来了许爷的声音:「你还傻坐在这里做什麽?」
「许爷⋯⋯。」
他嫌弃道:「你别用这个语气这样叫我,像古代丫鬟。」
「⋯⋯」姚童转移话题,闷闷地问:「你当初怎麽会想不开招我进来啊?」
「这个黑锅我不背,当初是你自己通过面试的,跟我没关系。」许爷向同学打了声招呼,随口说道:「你快回去吧,学分不想要了?」
许爷看起来很忙碌,姚童见他转身要走,又赶紧问道:「你知道《佩蒂的道理》吗?」
「上上届的舞台剧,怎麽了?」
姚童摸摸鼻子,支支吾吾地说道:「席尚轩⋯⋯我那天看见他在排练。」
许爷没有接话,而是上下打量着姚童。
「你有兴趣?」
「只是有点好奇。」
「那你来吧。」
姚童在跟着许爷离开之前,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舞台中央的果树,不知道为什麽,她突然感到迷惘,有点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