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收录在《呷范罗》的拙作,已完售多年故释出。
故事时间点:《习字篇》《疑惑篇》《费解篇》──【沉月之钥】第一部卷七
《家人篇》《回归篇》──【沉月之钥】第一部卷末
他静静坐在桌前望着案上的笔墨微微出神,自从回到西方城之後,他时常处於恍神的状态。
西方城是他的故乡。
应该说,西方城理应是他的故乡。
可是对於这里,他实在没有半点归处的感觉,甚至有那麽一点抗拒。如果可以,他实在不想回到这个对自己没有美好回忆的地方,哪怕这里是自己的国家,哪怕自己曾豁出性命守护这里。
回到这里,是为了什麽?
老实说,他真的不知道。
本以为那天的血战自己可以了结这一切,可以将脱序的状况导回正轨,毕竟这是自己一直逃避却应该要背负的责任。
就算要拿自己的生命来交换他也无所谓,他是这麽想的。
那时豁尽一切的他刻意忽略了许多事情,忽略死前的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活下来的决心,忽略只想安安稳稳过着平凡日子的心愿,忽略……曾有人说过要陪自己回去的承诺。
被仇恨蒙蔽双眼的他只知道,焚心之火,以血来偿!
如果不是那一声和回忆重叠的呼喊,他真的会选择玉石俱焚。
被关在牢里的时候,他又回复到从前在圣西罗宫时的状态,把心隔绝起来,不去感受外面的一切,即使不会觉得快乐,至少也不会感到痛苦。
没什麽的……看着珞侍负气离去时他漠然地想,这种情况他早就知道了。刻意忽略心中狠狠一痛,把一切当成没有什麽。
天空蓝的眼眸垂下,想起上次被关在牢里的时候,自己的心情也是如此晦暗,然而即使知道面对的可能是死刑,他也不想为自己做点什麽。
他就是这样,对於自己的事情漠不关心。
上一次,就在他周身散发出隔绝一切什麽都无所谓的氛围时,褐发紫眸的友人出现了,还对他说:『月退,没事了,我们回家吧。』
我们回家吧。
说心里不感动是骗人的,但因为以前很少有机会接触对自己友善的人,所以他还是有些迟疑,总觉得这样的美好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所以他试探着友人的口风,後来证实原来一切不过是自己多想。
范统是真的把他当做朋友,虽然因为语障问题有时候让他哭笑不得,但他觉得这样和友人一起也不错。
只是这一次……不会再有人把他救出去了吧?
他是恩格莱尔,是西方城少帝,是五年前屠尽三十万人的杀人凶手,是夜止欲除之而後快的敌人。
没有想过这样的自己会得救,所以在看到范统和朱砂时,他才会流下泪水。
对於自欺欺人他是很在行的,但在明白友人不介意自己身份也确实还想和他做朋友的时候,他还是被感动到了。
他一直知道范统对自己来说是特别的,也知道范统的想法和自己很不一样,却还是一次次忘记。然後在每个不经意的瞬间,被友人的话语和关心给彻底感动。
想起总是在阳光下笑得没心机的友人,他的嘴角牵起柔和的弧度。
轻轻拿起毛笔,脑海里浮现范统曾碎碎念说用毛笔写西方城文字多麽别扭的模样,不过念归念,友人还是认命执起他的手一笔一划教导他西方城的文字,如同之前在东方城宿舍习字的时候。
他想他是念旧的。
总是不愿意真正放弃之前平静的生活,想藉由那段生活熟悉的东西来纪念曾经的美好,却知道再也回不去了。
记得之前范统问自己想要学什麽字,他下意识想要开口回答,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他想要学的只是一个名字……那人的名字,在脑海里以及梦境里反覆出现的名字。
只是他还没有准备好,还没有准备好去面对那人,所以连名字也不想要去面对。
他放下笔,这才想起写字之前要先磨墨。
拿起墨条沾水在砚台上慢慢研转,思绪也随着这个动作慢慢沉淀下来。
当然这一开始他是做不好的,还会把墨弄得到处都是,但随着几次习字经验,他也慢慢掌握到磨墨与写字的要领。
范统曾问他说为什麽要用毛笔学习西方城文字?他只是笑着回答这样自己习字的进度比较快,而且也习惯拿毛笔了。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这不是真正的原因,至少不全是。
他喜欢范统写字的模样。
很少有人想像的到,平常大辣辣既倒楣又不上进的范统认真写字起来的模样是那样好看。
范统执起毛笔的姿态从来都是从容自然,落笔行云流水,挥洒出的字迹龙飞凤舞,完成的时候紫色眼睛闪耀认真自信的光芒。不像自己会手忙脚乱还把墨汁喷洒在纸上,不知道写坏多少纸张。
他也喜欢范统执起他的手教他习字的模样。
范统用温温乾乾的手握住他的,一笔一划慢慢教导自己。难得看到友人认真有耐心的面容,有的时候他会就这麽看着范统的神情出神,然後往往忘记字怎麽写,还要范统再示范一遍。虽然范统不会介意再教他一遍,顶多会稍微碎碎念一下,但他还是觉得恍神很对不起教他习字的友人。
不知怎的,只要想到范统心情总是很好呢。似乎只要和友人在一起,无论是习字,还是上学,或是猜测范统颠三倒四的话语,他都觉得很开心。
除了那人之外,范统是自己最重要的朋友。
所以在荒野时的那番言论并不是说假的,如果范统不幸身亡,他会夺回王位、发动兵权、攻陷东方城,只为了救出他最重要的朋友。
那是他给友人的承诺。
随着思绪慢慢沉淀之际,房门被推开,褐发紫眸的友人一脸疲惫走进来。
似乎很累的样子呢。
他看到友人疲惫的模样总是心生不忍,也温言劝过范统要不要回去休息就别练字了,但友人总是不肯。
他也知道范统拼命练功是为了帮助自己,这点他确实是很感激,虽然有上进心是很好,但他也不希望友人太累。
「月退,你不想要写什麽字?」
范统的反话他听得很习惯了,也比较能够正确翻译,不会误会友人的意思。所以闻言他只是摇摇头没有露出疑惑的表情,温和地说着范统教什麽他就学什麽。
范统耸耸肩,抓了抓褐色的头发,然後坐到他身边执起他的手,就像之前几个夜晚一样。
他们慢慢写着,过程中夹杂几句闲聊和笑声。范统说着在虚空二区练剑的经历,自己也给予一些建议。
然後不知道讲到什麽有趣的事情,他们笑了起来。
范统在自己身边大笑。
他们靠得很近,满鼻都是友人沐浴过後的香气。他不禁侧过头对上范统的紫色眸子,自然而然露出微笑。
范统愣了一下微微红了脸,随即像掩饰什麽一样傻笑起来。
心中一动。
试着……就这样慢慢靠近吧?
他微微眯起眼,心里升起莫名的渴望。
「月……月退?」
友人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他连忙移开视线,故做镇定拿起桌上茶杯喝水,却掩饰不了红透的耳根。
很想知道范统会有什麽样的反应,可是又不敢抬头看友人的脸。半晌,他听到友人迟疑却平静的声音传来。
「……月退,你、你不要先练习这些字好了。」
他应了一声,强制按下想触摸范统脸庞的冲动,抓起毛笔练习友人刚刚教导的字。
虽然有些惊讶自己萌生的想法,但更多的是对友人迟钝的无力感。
枉费刚刚的气氛还不错的说,他在心里碎念着。随即又微微红了脸,不小心写坏了一张纸。
无奈叹一口气,伸手拿过另一张纸重写。
等到他再次抬头,却发现友人已经靠在墙边不省人事了。
又睡着了吗?既然这麽累应该早点回去休息才对。
他摇摇头,没有试着叫醒范统,反而伸手抱起比自己还要高大的友人,一如之前的无数次。
熟练推开范统的房门,轻轻将友人放卧在床上,然後调整了对方的睡姿并拉好被子盖上。
看着范统毫无防备甚至可以说是可爱的睡脸,他犹豫片刻,随即伸出手慢慢抚摸友人的脸颊,然後缓缓叹一口气。
虽然很怀念宿舍的上下舖,但他还是得回自己的房间。就在他转身离开的时候却看到有着白色长发、狭长双眼的人正抱着手臂瞅着他——是范统的拂尘。在这里看到噗哈哈哈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为什麽要现身在自己面前?
他盯着噗哈哈哈,彼此都没有开口的意思。就在他准备要踏出房门的时候,噗哈哈哈清冷的嗓音突然传来:「范统的朋友。」
他转过身,静静听噗哈哈哈要跟他说些什麽。
「范统的朋友,范统很重视你。」
不待他说什麽,噗哈哈哈又继续说了。
「当初范统打算去神王殿救你的时候,本拂尘觉得他真是蠢透了。明明没有半点实力,明明不可能会成功,却还执意去做,执意去闯,本拂尘真的不明白为什麽会有那麽笨的人。」
噗哈哈哈狭长的眸子转而盯着熟睡的友人,声音很轻。
「记得范统曾对本拂尘说过:『朋友是互相的,我不能只想接受他的保护,他需要我的时候我也该付出啊!』虽然本拂尘现在还是不太明白,这就是人类的情谊吗?但本拂尘知道,范统那个笨蛋很重视你。」
他愣了半晌,一股暖流在心底漫延。不知怎的,他觉得心里渐渐踏实了起来。
「为什麽要告诉我这些呢?」
狭长眼眸盯着他,有着他看不懂的情绪。
「哼,本拂尘只是觉得范统太笨了而已。」
闻言他微微一笑,其实噗哈哈哈也挺关心范统不是吗?否则为什麽要告诉他范统对自己的心意?看来他完全不用担心范统在虚空二区的状况,因为他知道即使噗哈哈哈嘴上不说,但在主人真正遇到危险的时候还是会挺身保护的。
「嗯,谢谢你。」
他坦率道了谢,随即见到噗哈哈哈别扭说着这没有什麽本拂尘要睡了,然後化出一阵烟变了回去。
他走向范统俯身给友人一吻,并在范统耳边低声说着:「范统,谢谢你。还有……其实你可以不用那麽努力练功,我不介意一直保护你。」
明明知道熟睡的友人不可能听闻,他还是郑重说出了自己的承诺,然後红着脸快速离开范统房间,没有发现自己脸上笑得好开心。
***
虽然到现在他还是一直恍神,虽然到现在他还是没有准备好去面对那人,但他觉得心里有一股温暖的力量支撑他,让他悬浮不已的心渐渐踏实起来。
没问题的,他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
只要有范统在他身边,再大的困难他都会有办法去面对。
拿起万花筒把玩,他很重视这个东西,是范统送给他的礼物,旋转一下就可以变换许多种绚丽图案的神奇物品。
不会有问题的,他再一次告诉自己。
翻过身,他带着满足的微笑缓缓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