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翻了牌,不出宫内里的人所料,皇上翻了蔺妃的牌。
许多人都在猜,这曾经伫立顶峰的女子,是否将会重夺君心?重新踏上这条明里羡煞後宫人的宠妃路?
後宫议论纷纷,但实则被召唤的女子反倒显得平静,芙蔺坐在轿子里,正要送去皇帝的宫殿内侍寝,她着素衣,松束马尾,後脖子上有些许伤痕,以礼来说未免太草率了些,但她却一脸无惧而淡然,娇美的脸上此刻突然出现轻蔑不屑。
她知道,过了今夜,那些以往欺负她的人,将一个个送上礼来巴结。
而她的地位到底能有多稳?那就得看那位帝王对她还保有多少情分了。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也许她现在该灿笑如花,等着去见那将与她相携一生的良人,纵然他有许多妻子,但她只求能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份量,如此简单,她便满足了。
那时候,多麽简单。
她的眼底浮起回忆时,却出奇冰冷而冷绝。
如果恨只建筑在他的不爱、他的不信、他的绝情,那麽化解这一切,也该有多简单?
但自从得知爹的恶耗,一切都变了,她的家庭破灭带来痛苦,要她一人怎麽去担?
但他除了瞒了她爹的猝死,而这宰相的丧事办的可真够风光,连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堂堂一个宰相,死後却换得如此简陋穷酸的下场,最後支离破碎,一切光彩化为乌有,爹爹的辛劳最终换得了什麽?连娘也因此而流走异乡,从此遁入空门,再也不理会世事,两个亲人的相继离去,龚渊墨又何曾来天牢看过她一眼?
而这一切的种种,她却是从其他欺负自己的妃子上得知,她们冷朝热讽的字语,没有一句她不刻骨铭心,当泪不争气的滑落,她知道这苦痛将不会继续蔓延下去,而是会化作悲愤既而让她挺下去。
当她回过神来,轿子已经停了下来,她收了情绪,缓步下了轿子,轿子随即抬了走。
抬眸见了「乾坤宫」三个大字高高悬着,她一愣,一愣之间又忆起许多事。
当年她十六岁,,原本就为内定的秀女,进宫第二日晚上,初为贵人侍寝,而後一跃成了嫔,又仗着帝王宠爱与爹的权势,过约一年居为贵嫔,虽未怀上孕,却被人捧在手心上,片刻不得轻忽。
又过了两年,她一路攀升,地位已达四妃之一,与其他两位妃子一样,都仍未有子,但其朝廷势力都如日中天,後宫的势力之於她,又有什麽好培植的?她只天真的以为,有了皇上的爱,她何必在乎那些纷纷扰扰?她不想像个被丈夫抛弃的女子,为了权利不断争、不断争......
也是在第三年,她被陷害後,才发觉後宫分权有多麽明显,每个妃子下都有众多的贵人、常在、答应投靠,也记下了许多幕後势力的黑手。
她们得不到帝爱,却不愿意将这一生苍老後宫,所以她们不断在等,等着有人衰败无依,那就是她们重新站起来的机会,也许她以前会觉得她们很傻又或者很可怜,但如今,她却沉沦其中,等着夺取君心,等着被捧到最高峰,等着接受所有人的礼赞。
她已经慢慢被虚假包覆,但这到底是为了什麽呢?
当夜风刺骨的掠过她轻薄的身子,还有些疼痛了她的伤口,她竟找不出任何原因。
可这化为骨血般的仇恨,她或许是一辈子都放不下的。
芙蔺面无表情的走了进去,迎面空旷的空间点起了许多灯火,龙形雕饰盘旋伏贴在柱子上,带着俨然尊贵的帝王之气,淡黄布帘拉开到两旁,拉起了整个明亮的视野,地下的波斯毯是去年波斯朝贡时的贡品,芙蔺记得,他们曾一同站在波斯毯上立誓。
愿许此生,不离不弃,如有违背,天诛地灭。
呵......用尽生命去忘,画面却如此讽刺的清晰浮现。
她笑那个帝王,曾用他的生命去发誓,此生对她,不离不弃。
那时,他们两个双手交扣,互相凝望,她笑到流出泪水,忍不住扑进龚渊墨的怀,她甚至忘了他们站了多久,只愿那刻天地停止变化,她不在意他是帝王、他有许多女子,对她而言,他只是她的执手人,面对渺渺无边的未来,她亦无所畏惧。
只因她身旁,有他。
如今,亦有他,可她却非她。
她淡淡敛眸,一切已成追忆,她这是在期待什麽?
芙蔺走了进去,她的脚步很轻,也未惊扰里头正在批改公文的龚渊墨,他低着头皱眉,右手食指不时敲打桌子。
那是他最熟悉的动作,当时的她,每次都跳到龚渊墨身後,伸手将他的额头抚平,笑着把他拉出位子,那时的她笑的好甜好甜,龚渊墨也会不厌其烦的陪着她,任她撒闹。
芙蔺这时望着龚渊墨的背影,却止住了脚,回忆并不是现实,更不可能改变现实。
她选择站着,却定定的望向龚渊墨的侧面,俊秀的面容少了早些时候的肃然,带着淡淡的洒脱,帝王怕无人懂,却更怕被猜中心思,如此无奈且复杂的心只怕更无人能解,也只有在这时,他才会露出属於自己的本性吧?
只是当她站在他面前,他只会温柔的笑着,然在他眼中的情,她是怎麽看都看不透。
她真懂过他吗?还是他以前实则隐去了太多,而如今再次回来,究竟是谁隐瞒谁更多些?
她看的透彻了,他心不可能属於她,那麽她又何必交出自己一个赤裸的心去等待?
就这样静静的也好,至少不必刻意演戏,不必假装演出过去,不必让这逝去的一切,假意又活了过来。
芙蔺已经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腿酸脚麻,她都未曾吭声,却闭起了双眼,心中的情感一波翻过一波,最终却宁可沉入最深,也不愿再翻搅出来,因为,再次拍打在海面上,会疼到无法言喻。
龚渊墨不知何时已站到她面前。「蔺儿?」
「皇上,这次臣妾可没耽误到您办公吧?」芙蔺张了眼,淡淡一笑,娇美若兰,却突然脚下一软,有些站不住的晃了晃,被身旁的人轻轻拉到怀中。
「怎麽不任性点......朕想再看你任性一次......」龚渊墨轻轻拨了芙蔺的发鬓,又用手指了指心。「朕仍记得蔺儿你做过的任何事,在这,历久弥新。」
「历久弥新,皇上,这词太深了,臣妾可承受不起。」芙蔺偎在龚渊墨怀中,一双翦水美眸无来由发寒。「臣妾是怕,皇上哪一天突然又觉得臣妾可疑了、不愿意相信臣妾了,那麽这份历久弥新或许很快便会转到另一个妃子那去,臣妾在这,却是哀莫大於心死。」
说着,芙蔺抚住自己的胸口,柔柔的笑带着无尽沧桑。
「朕也很想帮你,但这罪名实在太大,不得不......」龚渊墨皱了眉,眸光沉入不明情愫。
帮?帮到最後是一个月莫名的苦刑?
芙蔺挣脱开这个拥抱,她看着龚渊墨,却一步步往後退,直但她踩住了那张波斯地毯,她才笑了,笑中带泪,泪伴心冷。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臣妾想请问皇上,这句话讲的难道不是因为信任而愿意共渡此生?不是因为情深意重而愿意给予承诺?不是因为无所畏惧而愿意携手一辈子?竟然皇上还未曾完全信赖,也未如此情深,为何可以轻易脱口承诺?臣妾现在才知道,誓言是因为彼此感情不够坚真,才刻意编造出来的谎言......」
「蔺儿......」龚渊墨眼神带着一丝沉痛,手握紧了又松。
「是臣妾傻,但臣妾却不能骗您说自己已经放下了,因为这样的虚假,已经不是臣妾了......」芙蔺眼中闪着苦涩,但心底却泛着冰冷,一点一点的让她的理智更清醒,让她明了,这场戏是怎麽样真真假假的演出。「并不是不痛,只是臣妾痛了怕也没人会理......如此,只怕心会痛不下去......」
龚渊墨只是看着她,嘴里却吐不出任何话,事隔一个多月,到底还有多少东西恒初?
不知经过多少时间的沉默,他们的望着彼此,无声已胜有声,这无声背後却是满满的沉重。
「蔺儿,来,我替你梳发。」龚渊墨走向芙蔺,手也伸向了她。
每次都是这样,只要她生闷气,这个尊贵的帝王便会将她头发披散,一次又一次的从头梳到尾,而她会不忍的握住他的手,无奈的说原谅。
她曾说过,只将她的头发献给自己这一生的良人,但在天牢内的厉刑,早就让她原本细柔的发变了质,原本如丝绸般光滑却转成了乾硬不堪,如同稻草纠结在一团,补救回来的青丝,也少不了许许多多折磨的痕迹。
「如果我愿意,这一切都会回到以往吗?」她轻轻一笑,倏忽带点冷意,转眼间又笑的别无所求,笑的云淡风轻。
她已经不去记得,自己所问的有多麽可笑。
要系住一个帝王的心,或许比系住整个社稷苍生还难,因为抓不住却又松不开,但他却又残忍的让你无法逼视,去信、去爱,换来的却是遍体鳞伤,她尝试过了,所以如今,她放手的彻底。
龚渊墨显然没有沉默太久。「会,我承诺。」
帝王的承诺值多少?对一个女人的承诺值多少?
如果这些如同国家大事一样,一但决定就不会再改变,该有多好。
「是啊,这样该有多好。」芙蔺甜甜一笑,这笑竟已冲淡了许多心疼,她牵住龚渊墨的手,脑筋空白的不愿装下任何心思。
她以为,她不曾变,他便不会变,但她料不到的是,世事却会变,而她也跟着变了,他们之间又怎麽会不变?
罢了,什麽恨、什麽怨,全在这一瞬归为最初的风平浪静,只要在这瞬间便足了。
他偕同她,一起走到梳妆台,他放下她绑起的发,那把檀木梳子轻轻柔柔的滑过她的发,不间断的向着同个方向顺去,不知已梳过百回、千回,但她却始终没有握住他的手,也没有再回头望着他,再对他说一次她愿意,原谅他。
芙蔺呆呆的坐在椅子上,就这样任由时间随着梳子流过,怪的是,心早就千锤百链,却在某深处泛疼。
但那疼,却不如上次的痛这样令她流泪,是慢慢的、默默的折磨她,到了最後,反而未有一处完好。
直到鸡鸣不已,她知道自己万不能让他耽误了早朝,她拉住他的手,最真实的话无关乎任何身分地位,她已经很久没这麽亲昵的对他说。「你该走了,这一次,你拥有比我更重要的事,除非你想我被说成了红颜惑国。」
「为了我,委屈一回又如何?」他未放下梳子,手却在她的头发上轻旋,任由发丝缠绕住自己。
「你委屈过吗?」如娇似嗔却带点暗暗的埋怨,芙蔺推开了他,娇靥带点不愿。
而这话,却是她心底最深的话,的确,他为了她,曾经委屈过一回吗?而她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委屈,只为他。
龚渊墨很深很深的望了她一眼,终於转身离去,细长的背影格外冷清,她嘴角无来由的含笑,轻轻吐了话。「为了你委屈一回,值得吗?」
她拉起了自己的头发,慢慢用手梳顺着,这一次,没有逢场做戏,在他眼前,她真的快忍不住泪水的殒落,却在下一秒的哀伤中苏醒,她知道自己的软弱只是一时的,她没有悲伤的权利,过去已逝,往後却决然!她的泪水已不该为了任何过往而掉!
尽管如此,她却发觉内心有块已被掘空,是怎麽样也填补不回来的缺口。
她选择闭起眼,忘却遗忘那道缺口带来的凄冷,她还有更多事要去做,更多更多关於仇恨的事。
後三天,宫里皆翻蔺妃的牌,直到第四天,才转成了邢贵人,毕竟独宠锋头未免太盛,皇上通常不会太过放肆钦点同一名妃子,但如此浩大恩宠也让寻枋宫多了许多礼物,更有许多皇上赏下来的饰品、补品,一时被人冷落的寻枋宫竟热络了起来。
但一时皇后、皇贵妃、贵妃等位都空着,由玄妃暂时代理,但让後宫的人不免又在猜测,谁才会是将来真正掌管後宫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