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回去之後,会开始照着你的要求写歌的。」吃饱饭後,处白把白纸放进透明资料夹里,再把它放进斜背书包中。那张白纸,是淳淳清丽的字迹,写着对於歌曲初步的构思。淳淳虽不是那麽了解音乐,但是她已经尽量将自己想跳的舞与心情化为文字。处白说:「你下礼拜来一趟地社,我把录音档传到你MP3里。」
「好。」淳淳看着处白,他站在夜幕里,眼睛望着远方,他注意到她在看他,於是收回视线,面朝她微微一笑。
「改天学校见罗,淳。」
淳淳羞赧地点点头,目送处白下坡。
淳淳站在书架前面,翻阅老板的旧书。那是一本连书背都有非常多折痕的书,边边角角也用已经黄得变质的胶带黏贴、修补过。如果真要用奇怪而易懂的方式比喻的话,淳淳觉得它就像一颗软烂的番茄。书名叫作《千江有水千江月》。在说什麽呢?翻到封底,没有写内容,只有封面山水画的延伸。於是她打开它,快速翻动泛黄的纸页,空气充满了尘埃。
大文看着她,夕阳打在她的侧脸上,轮廓镶满了金边。
「Everycloudhasasilverlining.」周大文突然说。
「什麽?」
「一句英文的俗谚。如果直译的话,代表『每朵乌云都镶着银边。』」
「那是什麽意思?」
「『任何坏事,都有充满希望的一面。』」周大文眼睛因为刺眼的斜阳光线而眯成一小线,好像在笑。那种令人害怕的金色,把他的五官泡肿,抹平,随时都要消失一般。淳淳忍不住放下书来,伸手摸了周大文的脸颊,确保他还在。一股温暖从指尖传递过来,房间暗了下来,原来是夕阳被天际边的一朵厚云挡住了。在一团阴蓝色里,淳淳看见周大文仍然闭着眼,他把手轻轻叠在她的上面。
「大文?」淳淳以听不到的音量问,彷佛只留下音频的震动。
「遇见你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淳淳。」
「你别这麽说,你这麽说好像你随时都要消失……别这麽说……」淳淳慌了起来,赶紧摀住大文的嘴巴。
大文只是温柔的看着她微笑。
「大文,说说我们怎麽认识的好不好?也许你说了,我就能想起来了。」淳淳转移话题,在黄昏这种多愁善感、阴阳相交的时刻,需要一点坚定的力量才能抚平躁动的恐慌。
「你好奇吗?」
「当然好奇啊……你真的很变态欸,随随便便亲我,而且我还不知道怎麽认识你的……」淳淳小声抗议。
「好啦,那我要开始说故事了哦。第一次遇见你,是在高二的春天……」
「嗨,学长。」淳淳走到坐在社团广场阶梯上,正和朋友聊天的李处白面前,害羞的挥挥手。
「嗨,淳淳你来啦!……」处白热情的打招呼。他的学弟周大文在淳淳靠上前时站了起来,他小声滴咕:「学长我去旁边喔……」却完全被忽略,只好知趣的假装什麽事都没发生。他和瘦小的她素不相识,只听见处白对女孩说:「昨天刚录好,热腾腾的,属於你的歌,要听听看吗?」便从侧背书包中翻出小巧的银色MP3与那团揪结地乱七八糟的耳机,尴尬地笑一笑,理了理耳机线後交给她。
「谢谢学长嘿嘿,我开动了喔。」
「好。」
淳淳戴上耳机,隔绝社团广场的一切人声嘈杂,进入到音乐的世界。
这是一首明显听得出来很稚气的曲子,作曲不够成熟、不够完整,刷弦的力道可以用冲撞来形容,没有给听众留下任何喘息的空间,但却刚刚好适合淳淳。淳淳急欲在短时间内,将娇小身躯隐藏的巨大能量爆发出来,证明给同窗、老师看,上一次测验的第九名绝对不是侥幸。
她震撼得意犹未尽,开始构想这些段落要加入什麽动作才能表达音节地震颤。以至於曲毕都还没有发现。
「……淳淳,你觉得呢?」直到处白闯入淳淳的视线,她才发现自己当机许久。
「对不起,我又神游了……」淳淳拿下耳机,问:「你刚才问了我什麽吗?」
「哈哈哈,我问你要不要现在试试看?」
「咦?」
「跳跳看。这样才能知道哪些地方要改。早点改比较好。」
「现在吗?在这里吗?」淳淳一脸惊吓:「我……我还不行啦……我根本没有想好……」
「骗人,淳淳。你不知道吧,刚才你闭上眼睛听歌的时候,整个身体都在跟着节奏打拍子耶。我知道你在想动作。」处白的嘴角掩不住笑意,直接点破她。
「有……有……有吗!」淳淳的小脸像火烧草原,红的、绿的,一阵阵霓虹变化,很是精采。
「你知道吗?吉他随性乱弹,叫作jam。我和社团的朋友们经常租一个下午的练团室,躲在里面乱jam。因为即兴,所以反而无拘无束,可以创造出很棒的东西,这跟你们表艺科的戏剧全体即兴创作是很像的。所以,真的不试试看吗?」处白的手边爬着格子,边问着淳淳。淳淳听完他的解说,有点心动,却还是很害怕。
处白看出她的迟疑,便和缓的说:「你只要相信你站在台上时,是最棒的,就够了。」淳淳微笑,说:
「嗯,这是你那时候对我说的话。」
「那还不赶快相信自己!」处白站了起来,抱着吉他走来走去,刷着淳淳的胡旋舞曲,说:「其实我超想弹弹看的欸,还不让我试!」他稍为戏谑地笑着,将吉他夹在腋下,空出一只手拉起坐在阶梯上的淳淳,说:「我会请我学弟周大文,就是毛巾的作者啦,帮你录影……」他转头找寻周大文的踪迹,却发现他在身後和学妹在打打闹闹。「哎算了,」处白叹了口气,小声说:「他是我的接班人,你这下知道为什麽我不敢退休了吧……」淳淳听出看似埋怨口气底下的玩笑与不那麽责备的挖苦,笑了出声。
「来吧。」处白说。
「处白处白--我们今天要去吃绵绵冰隔壁的丼饭,你要一起吗?」不料,原本在与大文聊天的学妹忽然以程咬金的姿态冲了出来,边拿眼瞅着淳淳,边勾着处白的手臂亲昵地问。
淳淳对於女孩的敌意感到一阵委屈。於是只好呆站在原地,低头看着地板跟灰色的小碎石。
「好,可是我要先忙完。我要帮我的朋友伴奏。」
闻言,少女更大胆的用质疑的眼神扫射淳淳:「她要唱歌吗?」
「不是,她要跳舞。」处白简短的回答。
「啊?」处白不再搭理学妹,拍拍淳淳的肩,要她去广场中央站好,便抱着吉他坐了下来。「加油吧,花淳淳。」
淳淳怯懦地站在广场上,细忖着舞步。李处白开始弹奏胡旋舞的配乐,他拨了两下听来振奋的和弦,用那两声带起用力且欢快的节奏,若裙摆飞扬。整个穿堂在他的铿锵下凝聚了不少目光,大家很快便注意到伫立於空旷上,拥有空灵气质的女孩。刚还在与其他社员漫不经心的谈论乐理,手爬着格子的周大文,也停下动作,看着这不明所以的局势。
淳淳感到压力。正当她不知道该怎麽办的时候,忽然想起小时候,爷爷总是趁社团成发或比赛前,溜进後台,找到瑟瑟发抖的自己,捧起自己的小脸蛋,说:「你可是爷爷最棒的宝贝蛋儿呢!」呀,心情总是这样平静下来呢。
因为音乐已过了激情处,有些人因女孩没有进一步动作,不耐烦离去,心仪处白的学妹露出了嗤之以鼻的表情,准备再次与他说话,但处白并没有理会她,反倒再次将旋律绕回副歌,并以清脆的声音唤:「淳淳!」
那一刻,淳淳的肢体有了动作,她颠起脚,旋了身,开始了大唐之独步,她的双臂曼妙的伸展,若曹沾清丽的纸鸢般,轻盈地左右倾斜,她的脚碎步踏着,以绕同心圆的方式,完成了像地球般的公转与自转,越转进里头,身子弯地越低。抵达圆心,便跳跃回到正常的身形高度,继续旋转,若陀螺在被丢出绳的那初始几秒,笔直、急速、悦目。
淳淳忽地明了,自己不能停下来。她生来便是为了跳舞呀!跳舞,没有读书的枯燥,相对的,也没有唱歌那麽拘束,纵使扭伤了脚踝,仍望不断跳着、旋转着。能做自已喜欢的事,真的是一件非常、非常幸福的事!她不知道转了几次,但一点都不晕、不晃,她侧耳倾听伴奏的拍点,一个跳跃,不再自转。她在舞动间,瞥见一抹抹属於制服的白灰,以及一把吉他的深褐色。没错!是处白!那个时而温柔,时而疯狂,时而充满忧伤的处白啊!只有处白能帮她弹奏出如此振奋人心的乐曲呀!
只见少女舞着舞着,便嫣然一笑,娇态如花媚,身形柔软如柳枝柔。那一灿笑,堪比太阳雨的煦暖阳光,扫去人们心中的阴霾,吸引人们崇仰。
她在乐曲结束的刹那停下脚步,但她却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收尾。才刚停下来喘息,处白已将吉他高高举起为她欢呼,穿堂瞬时响起如雷掌声,淳淳这才发现四周的人潮竟以她为圆心,集成密不透风的人墙。
「谢、谢谢……」细如蚊蚋的道谢,果不其然的被喧哗、掌声给湮灭。远远的,周大文将意识找了回来,却仍然目不转经地瞧着被包围在中央的少女。他为了那一笑,心头一颤,直至现在还未平复。他的呼吸很不稳,他的朋友问他:「那女生是谁啊?」但是周大文没有回答。
「周大文?这是你的菜喔?」他叼着棒棒糖的朋友揶揄着他。他毫不理睬。他看着开阖着红润小嘴喘气的她,粉汗沿着光洁、饱满地额角与纤白的脖子滑落。周大文放下吉他,塞进朋友怀中,不顾朋友的叫唤,如着了魔似的往人群挤,只为能靠近到看清那点点晶莹在女孩白皙皮肤上的闪烁、剔透感。
有人抢先了步伐在他之前,恰好挡住了周大文笔直的视线。是李处白。周大文赶紧往侧边挪动,少女白里透红的小脸蛋上,描绘着喜悦,与处白相好地说着话。
「处白!我做到了!谢谢你。」淳淳兴奋的像只雏鸟,如果给她一对羽毛未丰的翅膀,恐怕她会拍动着双翼吧!处白怜爱地注视着她,周身的路人们感到气氛微妙的变化,不禁凑热闹的鼓噪起来。处白立刻查觉到了,便乾咳了下,收敛起多余的温柔,回复到平时遇事留三分的、些许顽皮的抽离态度,说:「你看吧,别设限自己嘛!」淳淳对於这生硬的转变感到些许失望,但她仍是十分有风度地说:「谢谢你非常鼓励我,而且那音乐超棒!」
「不客气!」看着他们如此之好的交情,令周大文的心底有点小疙瘩。而这疙瘩形成的原因,竟是不明。这种陌生的不爽感让他自己觉得有趣。从那一天起,自觉EQ与包容力不低的他的心底,多出了花淳淳的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