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的第二堂古典舞课,老师带学生们坐完操後特地将她们带到体操室。大家都很惊慌,深怕接下来会是学姐间口耳相传的随堂体能测试。只有锋头女孩与朋友在最後一刻姗姗走进教室,彷佛天塌下来也不值得一顾。
「同学们,我们今天要来坐几项体能测试,会对你们日後的练习及成发有重大影响。上一节课说过,我将以胡旋舞此单元做为本学期最大的编课内容,所以请同学对於此测验保持一贯专业态度……」锋头女孩此时终於停下与朋友漫不经心的嬉笑,露出自负的神情,用全班可以听到的音量对朋友说:「看吧,好险我有去问语葳。去问语葳就知道啦,虽然她没跟我说考试内容,但问别的学姐也知道要考什麽。真的好险我们有先练习。」
佳萱一向最鄙夷旁门左道之人,在上高中之後,佳萱早就认定锋头女是个这样的人物,於是她向她投以第N次的怒瞪,而锋头女依照往例,不以为然。还好,古典舞老师也不是什麽会让学生欺负的好好老师,她说:「宋绮儿同学,既然你那麽有把握,你等下就第一个考试吧。」
「好。」宋绮儿爽快地答应。
班上觉得老师才不会让宋绮儿那麽容易通过呢,并开始窃窃私语:「老师一定会改考试内容……」
舞蹈教室靠近走廊的那面墙是整排落地镜,与镜面相对的面是有附着黑色廉布的落地窗,这样的格局,真的美的不像教室。延续早上的好天气,老师吩咐几位同学拉开窗帘,窗外一片蓝天与油绿的山坡,使大家从议论纷纷中解脱、明亮起来。
宋绮儿站在美景前绑起及腰的长发。窗框彷佛画框,衬出一幅山水画,一个身材姣好的剪影,束起发,伸展肢体,拉筋。
其实班上的女孩们都晓得的,宋绮儿是班上属一属二漂亮的女生,只是出於忌妒、瞧不起、厌恶而不愿意承认或欣赏她的美。她是标准韩国天然美女样儿,绝非整形的矫揉、完美到无懈可击的天仙美,而是货真价实的天然美。皮肤白皙、身材高挑、粗眉、慵懒妩媚的单眼皮电眼。
每个人都爱看美丽的事物的。虽然有时候很不服气宋绮儿对他人不客气的态度,但淳淳绝对不能否认,每当宋绮儿跳起舞来,她一定是目不转睛的观众之一。
全班屏息以待,教室安静地落针可闻。
老师什麽也没说,放下一段音乐。
那是一段简单的韵律音乐,宋绮儿妍丽的脸庞上出现了些微的困惑,用眼神询问老师,高傲的像只天鹅。老师这才静静地说:「既然你已经打听好考试内容,请就照着你知道的部分开始跳吧。」
宋绮儿颦了下眉,没说话。低下头,预备下一个八拍的开始。就在那一个顿点,她伸长双臂,简单的膝盖微蹲,连续四拍,脚底板一下下的颠起,一个大跳跃,在空中做了一个剪刀脚的动作。认真坚毅的脸庞,缀着一对与平时慵懒气质相反的热切的黑珍珠。
其实她能那麽嚣张也是因为她有实力。在同学们纷纷暗地里咒骂宋绮儿时,淳淳只会在旁听着默默不语。大家只知道她有实力,并没有透彻她这个人。
大概就是在上次徵选前三周,淳淳回到家、吃完晚餐之後才发现把舞鞋忘在这个教室,於是又赶回学校,找不到老师,只好找总务处借了钥匙。此时,手腕上的、爷爷送给她的表,显示的时间是七点四十五分。
结果,教室竟是灯火通明。
她在关上的门外听见隐隐约约的啜泣声。
她从门上盖着布幕的小窗的缝隙望里看,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面朝落地窗,背对着门,肩膀抖动着。
她看着孤伶伶的她。
突然间,里面的她像查觉到什麽似的,猛然转身。淳淳吓得赶紧蹲下,靠着门聆听里面的动静,她并没有走出来,於是淳淳又站了起来窥视,她已经继续跳舞。虽然大汗淋漓,虽然面带倦容。跳了几步,淳淳才发现她的脚步怪怪的。脚踝上,一个与淳淳相仿的绷带。
淳淳在心里啊了一声。然後就这样看着、看着、看着,直到宋绮儿开始收操,她才默默离去。她的心里感到一种强烈的震荡,以至於回到家之後,发现自己又再度遗忘了自己的舞鞋,并没有感到太惊讶。毕竟,当晚已经被震撼过了,好像什麽都不值得稀奇。
她一直以为宋绮儿那种不念书、家境又好的大小姐,绝对是靠关系进入这所学校的。她一直以为宋绮儿只是一再的投机取巧,与学姐套好关系,仅为打听考试内容轻松过关。她一直以为宋绮儿那近乎完美、标准机械化的动作,是家里师资顶级的国际级舞蹈老师严格雕出来的。
好吧,也许有部分是啦。但是那晚,她看到的,又是什麽呢?
而反观自己,认真的程度真的比得上宋绮儿吗?
出乎意料之外的,隔日到校,宋绮儿走到淳淳旁边。
她把淳淳忘在教室的那包舞鞋还她,并淡淡的笑:「这是你的吧?花淳淳?」淳淳措手不及,慌慌张张地接下鞋子,含糊不清地说声谢谢。
「欸,有没有在听?」
「啊?」
「以後不要偷看我练习。还有拜托帮我保密。」咦!被她发现了?这个漂亮的女生到底在想什麽啊?淳淳想。「花淳淳,你真的很爱发呆。」语毕,绮儿带着一抹浅笑离去。呆在原处的淳淳觉得自己此时就像一个被丢弃的残破玩具,只不过是这光彩夺目的女生生命里的一抹尘埃。她是怎麽看待我的呢?……淳淳的脑海里冒出了莫名其妙的想法。然後她摇摇头,把这个想法擦拭掉。
三周後,也就是爸爸带阿姨回家的那一周,名单出炉。录取者第一名,果不其然,白底黑字印着「宋绮儿」三个大字。大家对於名单公布结果颇有异议,第八名录取的佳萱除了为淳淳愤恨不平,也随波逐流、不免俗地窃窃讽刺宋绮儿一两句:「啊,学业成绩不重要,品德也不重要,跟学姐感情好最重要喽。」拐个弯,准备下楼梯,不料被上楼的宋绮儿听到,她的眼神特别锐利,却没有说话。佳萱没有指名道姓,但跟在佳萱、淳淳身後的同班同学们,谁会不晓得这真是一个尴尬的场合?
在那次擦肩而过後,淳淳不太参与说长道短的话题了。虽然是好朋友,淳淳还是希望宋绮儿觉得她跟她们是不一样的。她希望宋绮儿知道,她对她没有恶意。
现在想来,那天是她第一次跟她说话吧。也是距离今天为止,仅止她们两个人的唯一一次交集。
醒了。淳淳在床上坐起来。等着不知道什麽原因而堵上的耳鸣消退。
是宿舍。最近真的很常梦到以前的事情。
啵。当雨声滑进她的耳膜,她才像被解除魔咒的娃娃,开始可以移动四肢。
宋绮儿。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来这个名字。像是教室玻璃窗上,快要被蒸发的一滴晨露。
她微微一笑,起身下床,今天是星期六。室友们早在昨晚就回家了。空荡荡的房间只剩下她一个人,寂寞在她心口上留下微微的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