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因此,当她决定离开这间令人胸闷的教室稍微喘口气,却在法律系馆的楼梯口远远看见学妹走了过来的时候,心底竟然涌起一股激动混杂狂喜和感激的情绪,让她瞬间有股冲动几乎要朝那抹身影飞奔而去。
她看向还在上课的教室门口犹豫了几秒,要出来吗?还是要进去呢?还是要继续留下来?
最後她故作镇定,吸口气强摆出平常阴屍路风格的走路方式,缓慢的往楼下走。(一定要假装是某种命运的邂逅,否则要是学妹只不过是刚好经过岂不糗大。)
「学姊!」才刚踏出法律系馆气派的门口,詹如晦清亮的声音就随之而至,在下午四点清朗温暖的空气里显得过於有活力。
还没整理好情绪,人已经跑到面前,带着一股热气直截了当的冲撞进她心里。
「侯~翘课。」
詹如晦大步迈着刚复健完,已经看不出什麽受伤痕迹的腿凑了过来,自然而温柔的伸手将她被风卷起的头发拨平,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靠得太近。脸被阳光打的亮晃晃,气色健康,刚剪短的头发和短袖Tshirt配上微微露齿的笑和无所事事的模样显得清爽。
不知道是不是太阳的缘故,她突然感觉脸颊一阵热烫,赶忙後退一步,反射性地皱起眉头,开口跟着落拍。「你,你怎麽会在这里?」
看詹如晦愣了一下,似乎是自己的表情太过凶恶。
她暗自懊恼,却突然想起方才和校队队长传的讯息,好不容易看见詹如晦之後清朗一些的心情又沉重了起来。
看看天色还早,她叹口气,用轻柔但不容质疑的语气开口。
「喂。我想打球,陪我。」
「…咦?」
这是第一步。只要踏出第一步,後面大概就没什麽问题了吧。
她端着那张詹如晦无法拒绝的,阴沉中带点凶恶的脸,故作若无其事地回系馆借了颗球,努力假装自己真的是一时不对劲。反正,在詹如晦的纵容之下,她的各种任性也没少过。
詹如晦的是害怕的。
一开始还踟蹰着顾左右而言他,隐忍的表情说不出的可怜和委屈,两人在场边拉拉扯扯的僵持了几分钟像是良家妇女被迫下海,只差没有「今天你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之类的台词,最後别别扭扭的詹如晦仍然是屈服於她的淫威之下,苦着脸接过球。
看着学妹这副模样,她忍不住好笑,却还是端出作威作福的嘴脸,迳自绕过半场投篮。
在伤刚好的时候,她不也曾经那麽犹豫紧张的踏进场内,小心翼翼的测试自己的能力吗?
她知道,如果是詹如晦的话,一定没问题的。
她运着球,勾起一抹挑衅的笑,示威般的在离三分线还有两步之遥的地方跳投,也不趋前抢篮板,只是站在原地,看着橘红色的球体在晴空之下美丽的擦过篮框,那声匡当真有说不出的清爽。
学妹看着那抛物线,愣了一秒,有些不服输的抿起嘴,跑上前去抢过球,微微眯起内双,开始认真了,没注意到一旁的她努力敛起笑容。
就像风筝一旦乘上好风,就能在空中轻快翱翔,一开始的迟疑也就随风散去了。
她意思意思的摸了几下球就藉口想休息退到场边坐下,倚着有点掉漆的篮球架,和煦的阳光下有些昏昏欲睡,看着学妹一个人玩了开来。
先是小心翼翼的运球跑了一会,好像在确认自己不会再因此受伤,然後再快一些,再快一些。
僵硬的步伐慢慢变的轻快,只是轻松玩闹罢了跑得并不快,新鲜快乐的模样却别有一种美好,扬起的嘴角和眉梢是掩盖不住的灿烂。
果然是会发光啊。她安静看着,说不出这晴好天光下,让眼眶泛酸的是什麽。
直到半个小时过後,太过投入的詹如晦才似乎发现一开始的状况好像不是这样的。
「欸!偷懒,不是你说想打的吗?」或许是碰到球後心情亢奋,詹如晦顶着被风吹乱的头发,气喘吁吁的跑过来时,语气全然不是平常那种温吞,几乎到喊叫了。「赖皮!」
「有意见?」她露出流氓的表情眯起眼问。
当然没有。她好笑的看着詹如晦缩了一下,噘起嘴嘟囔了一声什麽,然後乾脆一屁股在她旁边躺下,一点也看不出来伤刚好有所顾忌的样子了。
「喂,继续打啊,你干嘛?」她没好气的用手肘顶了一下詹如晦最近丰厚不少的腰。
「累了休息一下啦,有意见喔?」詹如晦滚了过来,或许是顾忌到自己满身是汗,并没有依偎得太近,只是凑过颈项,把头靠在她腿边,抱怨时拖长的语气几乎接近撒娇。
在澄黄阳光的照耀下一切看起来是那麽温和而美好,像是老旧但深刻的照片,有种模糊的既视感,她眯起眼逆着光,转头望向瞬间又滚到另一边的草地上,微微张开嘴巴喘着气,呆愣的学妹。
心底有什麽东西在蔓延,她跟着躺下,天空高远而清朗,微风拂过脸旁,远方上课的声响混杂着鸟叫在大气中飘散,她的思绪也跟着回荡。
明明学妹的伤快好她应该要高兴不是吗,明明一切看起来是那麽的美好而充满希望呀。她闭上眼,努力忽略掉心底的怪异感,却一方面忍不住觉得,如果一切可以停留在这个下午就好了。
或许,或许她就是永远无法拥有纯粹且不凋零的,美好与希望。
「我觉得…」在一阵和谐的沉默之中,本来呆呆仰望天空的詹如晦突然开口,小声但清晰。「好开心喔。」
「…是吗?」
好坚定的开心。
发现自己还是那麽健全自在,可以找回球感,继续在球场上卖力奔跑,应该真的很开心吧?
她躺在原地,闭着眼应了声,感觉淡淡凉凉的甜美与苦涩同时流过心中,只能不发一语,等待情绪的不稳过去。
「学姊。」
过了几秒,那道有些湿气以至於柔软绵长的声音又响起,只是静静地唤着她,但那声线不同於以往水气般的轻缓,更加的有密度,带着些微的不稳,好像有什麽东西在此刻终於饱和凝集了,正要沿着玻璃缓缓滴落。
「学姊。」
那之中的什麽几乎让她颤抖。她突然明白,就是现在,那声呼唤里缓缓累积至饱和的什麽,如果选择不伸出手接住,就会暴露在空气之中,像露水般在风与阳光下半点不留。
全世界彷佛都静止下来,只有心跳缓慢但确实的加速,剧烈的震动着胸腔。此刻选择的权利就握在她手中,那样揣着珍贵宝物的感觉太过稀有也太过惊喜,几乎让她哭泣。
该伸出手吗?她真的有资格伸出手吗?
她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实。
真的可以吗?这样的幸福真的会降落在她身上吗?
萦绕在心头的那些,隐约的怪异感与顾忌犹疑拉扯着踏过不真实的狂喜,出於一种可笑的,天真的心态,她把眼睛闭得更紧了,彷佛这样就可以延长甜美的瞬间,回避掉那之後的抉择。
「是因为有你在噢。」
在那个彷佛被拉长到趋近永恒的透明大气中,詹如晦在她耳边缓缓开口,一贯的,拘谨温和的语气,里头的情意却饱满的可以。
她忍不住转身看着詹如晦。
逆光的方向之中,仰躺着的身影只能看见美好起伏的侧脸,柔软的嘴唇悠长的微微开阖,一双深邃的眼睛看着天空,表情深远难以看透。
而她只是迳自对着那一整片透亮的蓝天开口,好像即使自己的坦白不被接受,就这麽消散在大气中无人知晓也没关系。
「现在回头想想,好像会觉得过去的绝望和低落都只是自己过度的幻想,比起来,现在的健康,还有幸福,都不真实的好像是一场梦。
我真的觉得,如果不是在这样的时候遇到你,我一定还会在那个,阴暗的树丛里,在雨下下来的时候,放弃自己了吧。」
「那些太过积极乐观的鼓励我听不进去,太过绝对的,有力的承诺我也无法相信,可是你出现了,你是那麽那麽的特别,虽然脸很臭又很凶,冷淡又爱装神秘,说话也不好听,更多的时候是,连话都不讲…
可是你让我感觉…自己的一切阴暗都被理所当然的接受了,你的微笑好温暖,好像是在说,就算我只是个自卑自怨的鲁蛇也没关系,一时间无法振作起来也没关系,在你的眼里,我觉得,我就是我自己,不那麽特别,不特别悲惨,也不特别糟糕,就只要慢慢走下去就好了。
这样一想,可以在最痛苦的时候遇到你,多麽幸运。突然觉得受了伤,一切的痛苦都是值得的。」
傻子。这才是我要说的话啊,是你让我的失败变得有意义的。
温柔直白的言语穿透进心底,她完全无法抵抗,她突然後知後觉的发现,原来自己才是那个依赖着对方的人,却已经没有办法听进那些复杂的胡思乱想与负面的情绪。
「所以现在啊,发现自己还可以那麽勇敢的打球,然後躺在这边,我真的觉得好开心喔。
可是,这些都是因为你的温柔,善良,而且宽容,我才可以来到这里的。是因为你在我才能在痛苦之後,感觉到这麽强烈的幸福的,谢谢你...」
詹如晦说着,转过头来,直直的看进她的双眼,里头盈满的,单纯专注而温柔的情意不容回避。
「而我真的好希望,我也可以让你感觉幸福。」
她回视那双棕色的眼瞳,柔和的轮廓此刻看起来清晰且深刻,全心全意的神情足以让所有思绪停摆。
如果她的痛苦真的因为詹如晦而变得有意义,那麽,或许她小心翼翼藏好在心底,从没为了谁而紊乱的深沉情感也在此刻终於不再零离徒劳。
幸福吗?真的这麽简单吗?
詹如晦的眼神并没有像第一次一样心虚的移开,此刻坚定温柔并且炽热的视线让她忍不住想要依偎,那双眼里只有自己的倒映,眼前的人正全心全意地看着自己,只为了等待自己的回应,再有什麽疑惑顾虑都被那样的表情化去。
这样,应该真的可以算是幸福吧?否则,要怎麽解释她此刻心底强烈的悸动。
她动容的侧过头,在那双柔软温暖的唇上嚐到幸福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