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可能说不打就不打?
「跨大步,大腿压低!罗慧心,就在讲你,大腿压低啦!」
她站在场边,代替一旁忙着接电话的教练拍手吆喝着,瞪着场上被点到名,嘻皮笑脸的学姊,却有些分心,心底有种说不出的怪异,甸甸的,缓缓滚动。
新的学期开始,队上又多了一群新生学妹,使球场看起来不那麽空荡可怜,也多了几分紧绷的兴奋感与活力,其他人似乎也染上这样的气氛,看上去活力充沛,似乎就只有她一个人为了某某的缺席感到不对劲。
初秋的天气还不大冷,适宜运动,但此刻空气却有点湿,她突然打了一个喷嚏,一阵酸呛上眼眶。
没听说锋面要来啊。教练讲完电话,她坐回场边放空,又打了两个喷嚏。
又要变天了?真讨厌。她神经质的皱起眉头,像只多疑的猎犬般吸着鼻子看向天空,果不其然有云气正在迅速成形,把一整片天涂得紫紫糊糊的,令人不快。
她弯回仰着的颈项,眼角余光不经意地撇过几十公尺外,球场暗处的树丛,却瞥见一抹不寻常的金属反光。
谁在那里?
那个角落的树丛隐密,却又不够大到供四脚兽容身,以前那里曾经可以通向另一个侧门,奈何灌木乔木太过嚣张,也不知是哪个品种,枝干杂生乱长又硬梆梆的又刺又刮人,斲之不尽,久而久之也就任其荒废,鲜少人行,只有地上堆满垃圾。
除了自己曾在准备国考时,偶而躲在那边抽菸看系队练球之外,她还没看过谁无聊到跑去那边躲起来,她想,除了刻意想找个地方偷看球的她之外,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那角落。
她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穷忙地从一旁的球袋里掏出球针和打气筒,却忍不住开始浮想揣测,连场上开始跑战术都没兴致看了。
想来想去,如果有人会在那边,唯一合理的解释应该就是想要躲起来。不过,如果只是单纯地想躲人,更隐密更舒服的地方多的是,为什麽要大费周章地跑到那里躲起来呢?
毫无想像力的她像个失智老人般坐在场边推敲了五分钟,得到的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要嘛那是鬼,要嘛那是个醉鬼,或者那是个和以前的她一样,企图躲起来偷看女篮练球的人。
所以…?
会是她吗?
胡思乱想之间,全场灯光趴擦一声断个精光也打断她的推理。校区球场标准的断电时间就是九点,相当准时,几次去系上讨价还价也没用。
一阵抱怨声(虽然她觉得里头松一口气的成分居多)响起,大家纷纷开始收操准备解散。
突然冷风开始刮起,倾盆大雨顷刻而至。
全场陷入一阵混乱又青春的骚动,纷纷打闹笑骂着跑离球场,只除了随身带着伞於是有恃无恐的她…
还有那个躲在树丛里的人。
虽然并不喜欢雨天,但反正都弄湿了,就也没什麽差了。
瞬间变的空无一人的清凄球场上,她也不怕寂寞,毫不闪避,静静地感受一波波顺着风打在脸上的雨水,撑着伞慢悠悠地往出口的方向走,却在那一片黑暗之中,不经意又望见草丛里的反光,那是金属的光亮。
突然搞懂了些什麽,让她顾不得也来不及想到自己,一股脑地收起有些碍事的伞,往厕所方向跑去。
幸好她在一片混乱之中冲回那草丛时,学妹还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地坐困在轮椅之中,像平常一样傻楞楞的,盯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逐渐加大的雨势里,一颗一颗的雨水就这样劈头盖面的冲着她的头顶和有些削的肩头撞上,双方都倔强地不闪不躲。
是平常那样的,发呆的表情,脸却瘦了好多,凹陷眼窝里漆黑的大眼睛却空空洞洞,清楚写着茫然,失意和痛苦,让她不禁心底一阵酸热。
如果她是谢宸瑜那类开朗阳光的人,大概会摇摇头冲过去,一把晃着她的肩膀,用五倍祝福的音量大声坚定的说:「嘿醒醒好吗只是简单性骨折而已很快就会好了啊赶快振作起来!」
但她毕竟不是那种人。学妹眼神里的晦暗她太过熟悉,简直像是镜子里的自己。
负面情绪来的时候,再简单的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牵动敏感的神经,何况她多少能够明白,对她而言,骨折简直像是把一只鸟的翅膀折断那样的严重…
万一要是再不能飞该怎麽办?
被关在笼子里养伤的鸟一定是这麽想着,一边盯着天空,恨不得能撞破禁锢,最终明白关住自己的是自己的伤於是沉默下来,空洞看着外面的自由辽阔,像是学妹偷窥着球场。
这种时候,加油打气的话在她听来大概也不过像是太阳之於背光面的影子,谁也无法理解谁吧。
起码她是这样想的,毕竟受伤的时候,她也不是心胸开朗,大方接受祝福的那种人。
「欸,我只找到这个,将就一下吧。」於是最後她只是狼狈地跑到詹如晦後面,若无其事的一把将大垃圾袋塞到学妹打着石膏的脚上,然後不由分说地推着轮椅冲出树丛。
简直像是和她们作对一样,一路上雨势越来越大。她不要命的奔跑着努力寻找避雨的地方,轮椅在崎岖不平的路上发出快要瓦解的音效,但大概是之前被凶过的阴影太深,学妹十分乖顺的配合演出残障版的终极杀阵,恰巧省掉她解释的尴尬。
她一路跑着,那场车祸之後,这是她第一次跑的那麽奋不顾身,如果将两人的脸换上一派欢乐的表情加上呀哈哈哈的音效,一个奋力奔跑一个羞涩低头,倒有某种青春校园爱情喜剧的情调,可惜的是此刻没有打光,而她咬着牙眯着眼大力呼气的凶恶模样实在比较适合另一种类型的片子。
最後她们在升旗台後面的屋檐下停了下来,伞差不多坏了,两人也淋的湿答答的好不狼狈。
她放好轮椅,在一旁的台阶坐下,眯眼看着外头的天空暗自揣度着还要多久雨才会停,一边却突然意识到,在这场暴雨的围困之下,世界好像只剩下她们两个,这样的独处对她而言太过稀少而不善应对,虽然保持一定的距离,陷入这样难以处理的窘境却令她莫名的焦躁不知所措。
刚刚到底是…一时鬼遮眼吗?明明跟这学妹又不熟,干嘛没事一头热的把人家推来躲雨?莫名其妙。
她心不在焉的掏出方才一番跑动之下变得有些扁的菸盒,捏出一支受潮的菸,数度试图点燃却未果,本来就紊乱的思绪更加一蹋糊涂。
就在此时旁边的学妹笑了出来。
制造尴尬的人,笑什麽笑?
她眯眼不悦地转头,却赫然发现映着外头马路上交错闪过的车灯,那张微光的笑脸瞬间和印象中刚认识时那个腼腆笑着,闪烁着微光的詹如晦重叠在一块了。
那个单纯而乾净的学妹。
终究是不一样的。
她呿了一声掩去心底瞬间的震颤,转过头去,强找事做般开始翻拣起口袋里的东西,检视灾情。
终究是不一样的。她心不在焉的动作一边想着。那双眼毕竟是那样的单纯清澈。
对於詹如晦的人生来说,这不过是一个偶发的不幸罢了,其中承受的痛苦适合在往後拿来说嘴而那些负面情绪过一段时间後就可以坦然回头嘲笑自己过度紧张的短暂片段。
那样的伤势很快就会好了。只要她不要就此放弃希望,继续打球,很快(好吧,起码是有朝一日吧),她一定能够变的更强,继续在球场上发光。
那样吸引人的,专注又热切的光芒。
雨总会停的啊,傻子。你毕竟不是像我这样陷在幽暗泥淖里,受困在永不停息的雨中的人。
她低头想着。方才那张映着外头的光的脸在她脑里穿梭,她突然不知道自己的失落所为何来。
她转头,却不经意撞上学妹的视线,单纯好奇的,害羞却带着柔软善意与一点点歉意的表情,很可爱。到底在看些什麽呢,她皱起眉头,只是轻轻一瞪,就看见学妹果不其然的缩回视线,像是含羞草一般,长长的睫敛着一双大眼,无辜而不明所以,她不禁有点好笑。
那张映着微光的脸庞…如果学妹可以走出低潮,继续发光的话,或许她也就可以毫无牵挂的跟过去告别了吧。
虽然把自己的微小希望寄放在别人身上未免有些天真且不负责任,但在那个瞬间,那样的表情却让她忍不住这麽想着。
就陪她等到雨停吧。
毕竟,她们总是需要一道光,而即使是从不殒逝的光,也是由一点暗处中的微亮中升起的,她们都需要彼此来成为彼此的亮光。
她可以的,她可以当那道光,直到雨停而太阳再度出现,她坐在学妹旁边,暗自这麽决定。
Thereisalightthatnevergoesou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