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就这样一直走着。
那之後两个月又过去,转眼就要期末,这段时间说慢不慢,说快却也不真的那麽快,回过头来她似乎不知不觉间完成了好多事,但在那坚强之下却好像什麽也没留下,一片空洞。
生活还是被各种大大小小的杂事填满,也或许她还不真的那麽坦然,每每到了晚上该回家的时间,她疲软的双脚还是有意志般自动迈向离系馆只有两百公尺之遥的宿舍,日子一久,她也就不再那麽想着要回去学姊的套房把东西收拾打包。
反正,既然租金都付了,东西不堆白不堆,等到那个讨人厌的房东太太打电话来催再说吧,期末欸,忙都忙死了。她这麽对自己说。
然而有时候梦里她会自己走进去那空荡荡的小套房。
她梦见自己不停地收拾东西,那细节钜细靡遗的让人要崩溃,从书架开始,然後是地板,直到最後一处,衣柜。
然後她会在将要打开衣柜的门之前醒来,猛力的大口吸气,狼狈地瞪大眼睛。
光是这样就已经有得受了。她连回想那个梦的勇气都没有。
至於那堂为了通识学分才选了的,可有可无,但一直令她却步的法学绪论。
或许就是需要一点刺激才会知道痛。一直以来罩着她的学姊突然休学,学期也一转眼过了三分之二後,她终於开始乖乖去上课了,毕竟两个学分,要就这麽放掉实在需要勇气。
老教授上的无聊但人很好,她坐在课堂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偶而看着法学院外面一大片树林风景,倒也算是纾压。
尽管她已经不再像骨折受伤时那麽样害怕看见队长,不过据说和自己同一组的宸瑜学姊始终还是没有出现。
往往是偌大的教室里只有她一个社工系的学生,谁也不认识,倒也不至於尴尬孤单,只是偶而她忍不住偷偷後悔,如果当初有乖乖来上课的话…毕竟,这可是唯一一堂,她可以和学姊处在同个教室里的课啊。
後来某堂课上,那份题目自订,她从来不知道要写的期中分组报告发了回来,醒目的A++大大的题在右上角,下面是14号标楷体,社工系四甲谢宸瑜,四乙孙岁芳,二甲詹如晦。
在陌生的报告上她们的名字理直气壮的并列在一起,看着都令她眼眶发酸。
题目是学姊定的,整份报告都是学姊完成的,文笔简练,没有太多的解释,晦涩的专有名词让詹如晦看着都要头痛,但光看後面一长串的参考文献就可管窥其用心。
行政法。她猜,对於准备过公务员考试的学姊来说应是得心应手,莫怪拿了这麽高的分数。
那堂课她愣愣地坐在教室里,盯着那份洁白,冷硬的报告,总觉得这样不拖泥带水,有时连连接词都懒得写,彷佛一切本就理所当然,若有不明白定是读者太过愚昧似的。总觉得,很像学姊会做出来的报告。
学姊,很认真吧。
或许她们是有些相似的,喜欢安静地,不张扬的埋头做自己的事,可是自己毕竟还是太在意别人的想法,不够果决,也不像学姊那麽优秀,可以孤僻的理直气壮。
是自己不够认真。看着学姊的时候不够认真,喜欢着学姊的时候也不敢承认自己认真。
教授在说什麽已经听不真切,她不能控制自己的想起那个在系馆自修室的晚上,学姊满是笑意,微微弯起的眼睛,想起那些一起躲雨的夜晚,学姊一头长直的发融在夜空里的色泽,菸头在指尖燃烧的微弱火光。
想她微勾的嘴角,想她带着愠色的眼,想她不经意的浅笑,想她。
詹如会忍不住想像着上这堂课时的场景,那可能是初秋的下午三点,大概是晴时多云的天气。学姊照例穿着皱巴巴的黑色衬衫和与之相比不知为何连大腿处都很平整的卡其色休闲裤,拖着似乎不情不愿,懒洋洋的步伐和瘦长的影子,一个人从後门踱进教室,挑拣了一个靠窗但不至於离教授太远的位置,从包包里挖出文具书籍,打开封面都破皮了的B5笔记本,抽出一支0.4的黑笔和绿色重点笔,旁边或许还放着那本六法全书,没什麽精神的单手支额,专心做着笔记,漆黑的发掩住苍白的侧面,连阳光都透不进,偶而在隔壁同学聊天聊得太欢乐时抬头露出凶狠的表情,然後她会不轻不重的撇嘴啧一声,刚好足以让周边的人都听到…
真希望你在。
强忍了好久的什麽沿着裂缝渗了出来,一滴水渍像雨水般打在A4的,纸质良好的报告上头,慢慢晕开,蔓延到冷硬铅字之间,糊了难以解读的一切。
原来雨没停。或许不会停了。
这堂课的老教授人真的很好,好的连宣布要期末考试,十题简答五题申论,考试时间两个小时,范围是整个学期的上课内容,不准OB的时候表情都还是那麽温和,笑咪咪的,好像圣诞老公公发礼物,让底下的学生打从心底感受到北极圈里的极度冰寒。
下了课,也好不容易收拾好情绪之後,她好心的打电话向照例翘课的宸瑜学姊报喜,那头的宸瑜学姊惊奇的倒抽一口气,随即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求她carry。
自己也没上多少堂课,是要怎麽carry?
她满怀歉意的挂了电话,却又在十分钟之後接到同一通来电。
「嘿,小詹,孙岁芳说她有笔记,然後她叫我找你拿…电话那头的宸瑜学姊语气有些怪异。
「啊,喔…」她忙乱的想起,学姊好像真的有给过她笔记,在某个不重要的场景里,一派自然,嫌麻烦似的丢给她,而那笔记好像还在学姊的套房里,一直被她忘记。
糟糕,宸瑜学姊该不会以为自己藏私吧?
「那个,好像放在学姊住的地方,我忘了拿…」她无措的留下话尾,不知道该怎麽简单解释这个太长太连续的故事,还没想出个答案,却被宸瑜学姊突兀的截断。
「小詹。」宸瑜的语调退去平常的活力後,听起来竟然有些黏糊的沉重,简短的两个音节,像个法官正在仔细咀嚼她的名字,审度被告的罪状与刑罚。
「是,我有在听?」她紧张的应声,很怕宸瑜学姊误会了什麽,却更害怕解释误会的结果是更多的误会。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但宸瑜学姊却突兀的换了个话题,缓慢的说着,好像手机都不用缴钱,电池都不会没电一样。
「为什麽芳芳要在学期上到一半的时候休学啊?之前她还为了继续把大学上完,去申请延後分发,怎麽又突然说走就走?」
「…吭?」
「而且啊,她明明学分就够,不用修法学绪论啊,为什麽还这麽认真的做报告写笔记?」
为什麽?她石化一般坐在人潮拥挤的自助餐店里,一切彷佛好像冻结,只有舌尖那块红萝卜缓缓渗出油味,而宸瑜学姊还在另一头自顾自地说着,黏腻的声音漫过思绪。
「芳芳她以前啊,真的很强,就像你一样,很喜欢篮球,练得比谁都勤,一直把进WSBL当成未来的目标,也曾经有机会入选国手喔…
只是…反正後来出了一些事,她受了很严重的伤,住院住了一个礼拜,花了好多时间复健,可是再怎麽样都无法恢复以前的身手,也没办法好好信任别人了,跟大家一起打球了。
那件事之後,她就再也不碰蓝球了。
所以那天她会自愿上场,我真的好惊讶又好开心,虽然退步是一定的,但没想到她体能还是那麽强,动作还是那麽漂亮,觉得她不打篮球了好可惜。
可是不知道为什麽,上了场的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开心。
既然不开心,那干嘛还要勉强自己?
到底为什麽会那麽突然的说要上场,然後隔天就离开学校了呢?
我觉得,我现在知道原因了。」凝结的大气中,只有宸瑜学姊的声音清晰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