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夏尔警察》
每个人心底都有一块秘密,你不会愿意给人透露半点,即使死前回光返照,你也许会想起它,但你会紧闭双唇,携着它栽入墓穴。
18**年,在秋天落日的陪伴下,我搭乘火车返回康斯汀。
美丽的余晖透进车窗,我却没有半毫心思欣赏这段临海风景,只是安静地坐在车厢里,专心致志地盯着手上的急发电报。警局要我速速回去,那件维尔维街案件已经逮捕了嫌疑犯。
不久前,我还坐在爱玛河畔,呆在家乡小镇度假,由於表现优良也从未长休,局长因而特别开示,让我把所积累的假期一次休足,同事们都羡慕我有一个长假,尽管实际上,我病了几个月,没人知道,我回到家乡是为了养病。自从维尔维街案件发生以後,我身心俱疲,几乎夜不成眠,医生告诉我,工作压力已经严重形成负担,他开给我安眠药,并要求我休养一段日子。
在家乡的调剂之下,我逐渐回复健康,既使不特别使用药物也能安然入睡,然而获得电报的昨晚,心魔再次找上我,我整晚都忧虑地踱来踱去,壁炉的火似乎永远不够旺盛,丢了数根柴火,还是无法温暖不断寒冷起来的身躯,我看着已逝的弟弟相片,看着他笑着,眼神平和而清澈。
犹如祷告般,我把相片贴近胸口,不断喃喃念着:里笛、里笛……
比任何特效药有效,我悄然入睡,睡得比以往香甜,於是我明了了,心魔将不能再打倒我。
***
火车缓慢地驶入车站,将近深夜时分,我终於回到了康斯汀,刚下火车,我就看到候车室里,彻夜等待我的同事——多弗,他居然徘徊不定地像个急躁的小子,他不是那种急性子的人,於是我瞬间明白了事情的急迫性。
「嗨,里夏尔,打扰你的美丽假期了,」多弗朝这边招手,老菸枪的他狠狠吸了口,即使我面露难色,他依旧自然地朝天喷一大口,「如果我在假期期间被调回来,还为了这种不吉利的事,肯定会恨死上面那些老头子。」
「这是我处理的案件,理所当然要知道所有进展。」我避开那呛人的烟味,「所以,抓到凶手了?」
多弗说:「是的是的,而且那个家伙还说他是被指使的,也就是说,还有一个主谋。」
「噢……」我思考着,「这还真是个意外的突破。」
——维尔维街案件。
这是发生在今年初的凶杀案,一具男屍陈屍在维尔维街五号公寓三楼,死者是现年42岁的汤姆,有枪炮弹药、毒品以及贩卖儿童等前科,一年前刑满出狱。警方一开始不排除是仇人所为,但他的交友状况极其复杂,即使多头追踪,也很难获得多大的收获,於是追查两个多月,案子就延宕了,也许大家隐隐认为一个如此罪恶满盈的家伙,实在罪有应得。
「一发毙命,」我说,「凶手肯定是用枪的好手。」
多弗挑起眉毛,「的确如此,我们逮捕的那家伙——马克斯,汤姆曾经的同夥,同样拥有枪炮弹药前科,你很难相信这样的人不懂得用枪。」
「马克斯承认罪行了吗?」
多弗抬头看看天花板,露出一脸不耐的表情,好像碰到什麽鼠蟑之类的讨厌事物。「他承认了。但他想供出他的指使者以减轻他的刑期。」
「可信度多高?」我皱起眉头,「有提出证据吗?」
「白痴才相信毒虫的鬼话!」他狠狠喷出一口气,「你知道我逮捕他的那当下,他在干嘛吗?他妈的嗑药嗑到昏头。」多弗满脸嘲讽,两指间的火星在激烈的动作下如灰烬般掉落,「我们浪费三个星期去调查那位莫须有的主谋先生,天晓得我们有多忙,还要去听他胡诌。事件早该结束,那个死者,汤姆也不是什麽好家伙,死不足惜,我只想快快结案。」
多弗气愤难耐,香烟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灭了。
我听着他一件件抱怨,包括那名嫌疑犯不停供称是主谋主动找上他,并要他杀掉昔日同夥,但是他那些所谓的事证物证并不存在,警方一致推断他不过狡猾地想逃罪。
多弗越来越慷慨高昂,我低头看下表,深夜11时,连夜赶车回来使我精神不济,有点疲累,在这个同以往般寒冷的夜晚,我突然感到一股厌倦感,不知是否镇定剂的效果开始发挥效用了,我努力摆脱这种恍如做梦的感觉,於是我说,「那案件接下来就由我来负责吧,明天一早我就去见他。」
他马上回答:「真是太好了,里夏尔,我还要其他案件等着处理呢。」
简单再寒暄几句,我俩就分别打道回府。这是一个非常阴冷的夜晚,冬天将至,刮过的寒风都带水气,车站巷口的煤气灯正一盏盏熄灭,街道忽暗下来,四下早已空空荡荡,一片岑寂。我突然想起里笛,我可爱的亲弟弟,他长眠於阴冷潮湿的地底,他的世界也只剩一片黑暗了。
***
我走进警局,角落的椅子,我看到马克斯被铐在那儿,彪形大汉因为连日的牢狱而枯瘦下来,像一头被剃去鬃毛的狮子,如坐针毡。他头低垂,一动不动,当他听见脚步声,沉湎於空想中的他抬起头,那一瞬间我能感觉他的迟缓,但很快地又恢复成原来的神态。
他知道我是侦查他案件的警察,连忙喊冤:「警察先生,那是真的,有人指使我。」
我在他对面坐下,随意翻翻口供记录,百般聊赖提道,「噢,就是那位传说中的W先生……」
马克斯发现我并没有认真於他的口供,不禁紧张得拱起肩膀,像为生命作最後的垂死挣扎,手铐摇得喀喀作响。
「听我说!我欠了赌债,那些家伙要胁我必须在下个月底前还完,不然要杀了我!就在我走头无路的时候,开始有信放在我家门前,就是W先生,是他告诉我,汤姆最近干了一笔大的,手头上多的是钱,他要我杀了他,还说他会在事後额外再给我一笔。」
我留神倾听,马克斯松了一口气,像打入一剂强心针,他继续往下说:
「警察先生你知道的,我和汤姆好歹曾经是同夥……就是十年前贩卖儿童那档子事儿……」他好像不好意思主动提起自己曾经的罪行,怕因此使他立场更加不利,马克斯吞了几口口水,看我表情如故,才接续说,「而且一开始我也不相信W,所以我主动跟汤姆连络,才知道他最近真的手头丰厚,但其实我不想杀他的,真的……警察先生,我真的不想杀他……」
我忙不迭地打断他,「你跟他连络了,然後呢。」
「然後,然後我开口跟他借钱,但是汤姆死不肯借我,甚至使枪要我滚远一点,那时候,那时候,他居然像过街老鼠一样把我辗出去,我很生气,他从以前就看不起我,他觉得我懦弱,就算干件大的,他还是觉得我畏畏缩缩,我知道他骨子里瞧不起我!」
「於是你就想杀了昔日的同夥?」
「不、不是这样。後来我回家,我发现那位W先生又来信,好几次了,我一直不太在意,而这次居然他塞了一叠钞票,这是真的,他真的要我杀了汤姆,他说这叠钞票是订金,之後还会再付一笔大的……所以我就……我就……」
「你就杀了汤姆。」
这次他不再辩驳,反而垂下脸。
「他自称是W先生?他有透露个人资讯吗?」
「不,没有,但是有信,我都留着。而且那些信都没有邮票,我想他一定是请人或自己塞到我家门缝的,我有几次想堵他,但是失败。」
我点点头,「那些信,我们警方彻底搜查过你的屋子,一封都没有。」
他抬起头,看上去有点困惑不解,「我、我不知道……为什麽……但是真的有,我收好放在书柜里,第二层,真的,我不知道为什麽不见了。」
「钱呢?如果有一笔额外的大笔金钱,或许可以充当物证。」
马克斯主意不定地说:「已经还给那些家伙了,一点都没剩。」
我沉默下来,深思案件发展,不再与他对谈,我观察到马克斯有一丝惊恐,却不敢再多说什麽,深怕破坏这一切,他只能安静地等待我的判断,没有人愿意负责他的案子,毫无疑问,我的裁决将影响他的刑期。
他魂不守舍,战战兢兢盯着我,眼前这个——头发散乱精神不济的中年人,无论如何都无法与他曾经犯下的滔天罪行做连结,如果不告诉你,谁会知道这灰头土面的家伙,曾经拐骗幼童进行贩卖,又曾经贩售禁枪给未成年人。
「知道了,」我说。「虽然物证不足,但目前我相信你,明天我押你前往现场,你到时再说清楚点。」
他满怀希望地说:「明天我一定仔细跟你说,你问什麽我就答什麽。」
***
隔日,黎明中的街道仍是一派清冷,街上几乎不见人迹,停下车後,我押着马克斯前往维尔维街五号公寓,他的手铐被我稳稳固定住,马克斯的脸色比我昨天看见他时的那副白惨样子好得多了。
这样走着的时候,我们最後来到一个僻静的小巷,夹在工地与废弃大楼的地方,头顶一盏坏掉的煤气灯忽闪忽灭,只见前方一片歪七扭八的建材,他犹豫地回头瞄我一眼。
我们继续缓慢前行。
「亲爱的马克斯先生:
我知道你现在处境艰难,不如这样,让我们合作吧。
请你杀掉汤姆,相信我,这是一个对你而言有利而无害的合作案。」
前方人霎时愣住,他僵硬转身,面露惊悚地直直盯着站在他身後的警察。
我停下脚步,当我把手放他肩上时,发现他浑身都在颤抖,摇摇晃晃,我稳住他的趔趄,他的目光恐惧至极,彷佛眼前人是他所见过最可怕的魔鬼。
他的嘴唇拼命颤抖,却组织不出一句话来。
然後是一段很长的间歇,早该这样的,我告诉自己,只要无所罣碍就会无所畏惧。
我对他笑。
举起警制手枪。
对准那个再也逃不过制裁的人。
「马克斯,还记得里笛吗?噢,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记得其中一个被你贩卖的儿童吧,没关系我会让你回忆起来。」
那是一张年久泛黄的相片,清秀的少年露齿微笑。
「里笛,我弟弟,这世上唯一跟我相连的血脉。老实说,我从警校毕业後一直在找他,自从知道他的存在以後,我无时无刻想接他到我养父养母家来,但我却一直找不到他,他从孤儿院失踪了,後来,我第一次摸到他的手,是他冰冷的遗体。」
「那是一间被警方破获的妓院,他的屍体就被丢在厕所,像条破布一样不起眼,你知道吗,他明明是个那麽可爱的孩子。」
「我是警察,我相信司法,我以为法律会给你们制裁,然而,你们十年後刑满,大大方方地从监狱里走出来了。但是,那些受害者,再也走不出来了。」
我深呼吸,压抑心中所有神经质的不安定,一种迟缓的麻痹或一种钝痛的感觉,我逐渐漠然忍受了,彷佛吃过镇定剂,那种模糊的自我意识,慢慢地薄弱。
心魔将不能再打倒我。
「没关系,法律无法给你们裁决,那就由我来给吧。」
***
多弗在火车站摇起他的帽子为我送行:「里夏尔,回家乡好好养伤吧,」他叼着菸,嘴上嘟嚷着,「真倒楣啊,押马克斯去案发现场,居然让他抢了你的枪攻击你,太久没练了,身手变差了喔。」
碰触包裹蹦带的左手,我淡淡地回答,「是我没注意,让他有机可乘,不过一切都结束了。」
他嘿嘿笑了,慢慢喷出一长缕烟云:「我早说过,该结束的。如果马克斯不狡辩,我们早就送他去吃牢饭。」多弗深深看着我,突然说,「虽然是自保,但是杀人的感觉总是不好吧。」
远望康斯汀的天边云彩,我没回答。良久,只摇摇头:「火车进站,我走了。」
「再见,里夏尔·沃森警察。」多弗朝我这边敬礼,火车渐行渐远,送行的身影最後变成一个黑点从视线中消失。
我坐在包厢,靠窗的位置,我注意到映射的窗口里,有一个陌生的人,他左手包裹蹦带,而他那双眼睛空洞洞的,好像一片平静,又好像什麽都没有了。
Fin
*里夏尔·沃森RichardWassen
*文中地点皆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