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青春期》
这是个酷热难耐的暑假,蝉声唧唧,教室上的风扇嘎嘎转动,把进来的刺眼阳光都打成碎片,一片片阴影,落在学生头顶上。教室是安静的,极静,只有铅笔刷刷画过考卷的声响,成了这个世界唯一的声音。
林亦想,那该是多麽难以负荷的沉重,负荷在他的她的他的她的头上肩上身上手上。每个人都为了那一分两分豁尽全力,而那个成绩版上的数字也将决定你的未来。
林亦偶尔也会回忆起那原本最自然青春的校园气息,至少不是这样的,紧张兮兮,死气沉沉,如果有一个小小的欢乐气泡,至少还可以证明这里曾经是一个生气盎然的所在。
林亦趴在座位上,望着斜前方男孩子发呆,男孩子脸垂得低低,专注考卷,他的浏海很长,松松地落在眼镜前。
陈英礼是个和林亦截然不同的人,那种不同就好像直接证明了他们是相反世界的人一样,虽然的确是相当不同的。陈英礼不苟言笑,面对任何事情总是以百分之百认真的态度面对,林亦就不同了,他是喜欢笑的,即使是听过数十次的无聊笑话,他也是笑,他不知道为什麽他那麽喜欢笑,但是他就是觉得,无论发生什麽,笑过了也就过了,就像十几年前自己的母亲跟人跑了,他先是哭了然後又笑了。
林亦从前会挑刺地想,那样一个枯燥乏味的小老头,生活能有什麽乐趣呢,悄悄打探过陈英礼的日常课表,不外乎就是上学补习学乐器学绘画学外文学才艺,他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对於自己的孩子自然逼得紧,陈英礼倒也毫无怨言,多麽无趣的人啊——林亦从不羡慕他,反而认为他从来没有做过自己,一个没有自己的人,哪里值得他钦羡。
林亦书念得不好,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子,家境也不允许他继续读上去,反正他也不想读,只巴望着早点毕业找份工作安分些就是了。
所以陈英礼跟林亦俩人,在这班上,就像地球的南北两极,谁也不会刻意去接近谁,他们距离彼此远远的,观望对方,远离对方。
除了几个月前一起做值日生那次,号码隔了一号,无论怎麽轮都轮不到他们两个,无奈夹在中间的那位同学某天偏请了假,学艺股长将他们安排了一起,好吧,值日就值日吧,林亦很随便,教室日志草草写几句就想收工了事,但是陈英礼那龟毛的偏偏还要在最後多润饰字句,林亦赶下课後回家帮忙自家面店,他拿钥匙等着锁门,陈英礼还规规矩矩坐在位置上,文风不动。
他应该也有补习班要跑吧?林亦皱眉这麽想着,於是敲敲门:「要锁门了,我赶着走人。」
陈英礼看也没看他一眼,光顾着写字,半晌後才答:「你钥匙丢桌上,我再拿去警卫室。」
林亦这人的脾气就是这点别扭,偏喜欢跟人闹着作对,他就拉了把椅子坐下来看陈英礼什麽时候才要走。
那个下午真是寂静得怪,林亦就看着下午的光线在那人的头发上跳跃,每一根头发都沾有一点夕阳的色彩。
待陈英礼大功告成收拾收拾完,赫然发现林亦盯着他,「你不是赶着走吗?」他惊讶道。
「我想值日生还是得一起离开,才不会被人说偷溜什麽的。」林亦胡说。陈英礼只随便喔了一声,背起书包。
才一齐送还钥匙,陈英礼恍然想起件事。
「我忘了还有事要做,你回家吧,这不是值日生的工作。」
「什麽事啊?」
「浇花。」
其实林亦刚听到陈英礼讲,差点没良心地纵声大笑,他在想,唉唷,怎麽会有这麽娘娘腔的行为呀,但是当他看到操场铁门旁边的土坑,长满一片小花,陈英礼认真地整理花圃的时候,他突然笑不出来了。
扫除时间大家都在玩,没有谁认份打扫,偶尔股长检查才随随便便弄个一下,一片花圃大家随便整理,小花跟杂草丛生,现在在陈英礼的照顾下显然整洁有序起来,然後林亦又在想,假使今天没跟他一起值日,那他是不是永远不会知道这个被遗忘的小小角落,其实有个人如此仔细地照顾它,关怀它。
「其实现在好多了,我上个月看到的时候,都不知道哪些是草哪些是花呢。」陈英礼说。
「你为什麽要做这种事啊?」
陈英礼抬起脸来瞄了林亦一眼,「没为什麽啊,总得有人做吧。」
这是林亦第一次如此了解陈英礼这个人,他早知道他是个无趣的家伙,只是没料到他这般一板一眼。好比说,教室日志,大部分人都随便交差,但是陈英礼却会说老师认真教课,那我们认真写教室日志也是应该;好比说,没人去做的打扫,陈英礼看不过去後,会卷起袖子来自己接着收拾。
林亦第一次发现陈英礼被叶子过滤得金黄淡红的脸,长得很好看。
从那天以後,每次放学,林亦都会跟着陈英礼四处转悠,浇浇花扫扫地,林亦不再赶着下课,陈英礼也会留下来为他做课辅,林亦的模拟考大有进步,陈英礼也与有荣焉,有回,林亦问他下课不是忙着跑补习班吗?陈英礼只是静静看着他,许久才答:「我把补习时间延後了,晚点没关系。」顿了会,他又说:「我之前以为你是个对成绩毫不在乎的人。」
林亦笑笑:「在乎也没有用啊,我又不会读上去了,考试成绩怎样也无所谓吧。」
陈英礼皱着眉:「你要这麽想,这可能是你这辈子最後的成绩单了,那无论如何都要好看点。」
林亦笑着说:「就像以後给孙子看时,跟他说,兔崽子,这可是你老爷我当年的成绩单,看到没有。」
「胡说八道。」陈英礼转开头,林亦知道陈英礼也笑了,只是不好意思了。
再过十分钟就要收卷,老师提醒同学们。这一声叫醒了林亦,他傻在那儿,愣着看考卷上的涂鸦,那支笔杆画了一个人,斜背面的男同学——等林亦注意到自己下意识的作为时,赶紧将它擦掉。
林亦想到,他们要分道扬镳了,就像毕业歌那会唱的,祝你鹏程万里。
榜单公布以後,陈英礼急匆匆跑来他家问他考得如何,彷佛比自己的还要紧。林亦觉得很好笑,考得好不好又怎样呢,他又没报任何一间大学,但是当他将成绩单亮给陈英礼看时,陈英礼高兴得欢呼出来,叫着抱着他,他不断说,你考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好,都好。这是头回见到陈英礼激动的样子,林亦有点吓到,但笑说,干嘛呢,来看你当课辅老师当得称不称头是吧。
陈英礼认真地朝他摇头:「不是,你看到没有,你可以的,绝对不是没天份,只是没找到方法而已,你也可以的,你很棒。」
林亦呆呆望着他,突然很想笑,但是发觉笑不出来,他就这样咧开嘴巴,愣在那儿,陈英礼抱住他,林亦这才发出哭声,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也可以这样痛哭一场。
後来林亦才知道陈英礼的考试成绩很好,可以升请到第一志愿,却因为家长关系,决定出国留学,林亦一直以为就算毕业分开了,也不过隔几个县市,假日搭火车就可以见面的距离,却没料到这一下子就是万里,他不觉得自己有能力出国见他,或要求他时常回国找他。林亦想,两个世界就是两个世界,他的天地空阔得很,而自己将会呆在家里的面摊一辈子了。
意外的,陈英礼出国很迅速,没几天打点好一切就去了,说是要先去适应学校,甚至没跟林亦好好欢送,只简单当面道别,就又匆匆回家收拾行李。
林亦很气,他想好歹也曾经是哥们一场,走得那麽无情无义,让他连几日吃不下睡不着,看到成绩单想起那个没良心的又想哭,却又觉得自己一个人哭得死去活来没意思,他把鼻涕吸回去,躲进被窝里什麽都不想再想了。
半个月後,捎来一封国际邮件,是陈英礼寄来的。
上面说:
林亦,很抱歉走得匆忙,因为我不知道应该怎麽面对你,想了很久,决定说出口,你讨厌我的话,就把信烧掉当作没看到,请你不要告诉我你讨厌我。
我喜欢你,我说的喜欢是那种男生跟女生间的喜欢,自从那天去你家之後就发觉到了,我不知道该怎麽办,只好躲着你。
你无法接受也没关系,但是让我当你一辈子的好朋友。
林亦看这封信数以十次,吃饭也看,看得忘了扒饭进口,睡前也看,看到凌晨忘记睡,一直看一直看,好像可以从里面读出什麽似的。
他最後也写封信回寄回去,只简单写了几句话。
你有种回来当面跟我说,我会告诉你我的答案,书呆子。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