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毯跟地毯交界有条线,那小小缝隙不怎麽明显,在这麽大的展间几乎算是不起眼。沿着那条缝走,会听见下头木头地板的哀嚎声,好像那条线是这个画廊的脊椎,上了年纪踩碰不得,谁压上去它就咿呀呻吟。
所以侯钧禹养成了习惯,每次要经过那条线,总会抬腿跨过去,步伐要够大才跨得过那个范围。她知道自己在其他人眼中多滑稽,但好像跟画廊是长居、彼此照顾的室友,侯钧禹疼惜它无人知的隐疾,小心翼翼呵护着不惊扰。
「请问厕所在什麽地方?」
「走廊尽头右转就是了。」
她回答,观众转头找厕所,於是她又没入墙壁里头,成为虚无的一部份。
「不好意思,拍照可以,但闪光灯要关掉。」
她出了声制止,好像路树张了口突然说话,观众吓了一跳,惊魂未定地点头,连声说好。
「请不要触摸展品,也请务必站在灰线外。」
她厉声说,恨不得给这些没有基本看展礼貌的人一人一巴掌。
侯钧禹,她在这间画廊工读了两年多,到了後来变成馆员,但对她而言仅是个名份的差异,好像画廊欠她的、在这麽久以来不离不弃的陪伴後终於给出的承诺。
其实,画廊不欠她,她也没有欠画廊什麽。
毕业以後有次插画联展她占了个角落,第一幅画卖出去有三成依约给了展方,拿着卖了画拿到的钱,低头看着浮出感恩的心情,那时候的她太稚气,开心自己幸运可以得到人青睐,她看到光明的未来在眼前展开…
…後来她才知道那真的是幸运。看画的人、买画的人,跟自己,其实都不过刚好落在地上的叶,下一次风起时,大家又都在异处。
真正的幸运是,风起风落,真有办法在同一处。原来拥有过交集这麽幸运。
後来画卖不出去,她就不再创作。
接些小案,插画、完稿,那些东西永远都不是自己的。她接手,东西完成,好像侯钧禹也是一支桌上描图的代针笔,工具本身没有特殊性,从这个换到那个是一样的意义。
案子接越多,她越感到嚐不到灵魂的味道。
所以她这片叶,落在这棵让她抽了芽的树下。画廊是她落脚之处,好像到头来走了这麽多路,回到有美好回忆的地方,是最对的选择。
太懦弱,她自己知道。
她就总是太容易多愁善感;太容易被情绪给左右,她不知道怎麽做对的选择——如果「对」也是一种感觉的话。
至少在这个地方,侯钧禹感觉自己是护塔的骑士,安静、任份的衷心守候,她付出、她被需要。只是最後,她会看着塔里的公主给谁接走,而她其实什麽都得不到。
侯钧禹安静地巡视,画廊很大,放入了作品就变小。
她很嫉妒她。
种家琪生来就是这样的人,姓氏很特别、名字很普通,就跟她承袭的家族光环一样,闪亮於是遮盖她显而易见的黯淡。她仗什麽到这种名气?侯钧禹想着就牙痒,种家琪小自己两届,但成就像偷跑了自己两年。
「虫虫,你爸这次会不会出席开幕茶会?」
画廊那边开口问,亲昵地用姓氏取起了绰号。
侯钧禹翻了个白眼。蛀虫来的?
她在墙角坐下来,翘起二郎腿,视线扫过步伐差点要越界的民众,看也不看应该是主角的人们。
这一挡展就要撤掉,下一档是种家琪的个展,那让侯钧禹更加情绪化,她喜欢现在这个当代艺术展,可惜美丽的事物就要蒙灰。
她老爸大画家,所以她也大画家?
学校里侯钧禹对种教授观感还好,看得出来大师有大师的原因,积年累月的技法能力,那像上好的红酒,越陈越有深厚的风味。相反种家琪的东西太学院,看得出来她没有老爸的天分,但是花了很多时间在雕画。那种画,看了让人敬畏,惊叹完却没什麽後味,看不见美存在的作品,好像被人虚打一巴掌,啪地很大声但麻木没感觉。
种家琪的画看多了,侯钧禹渐渐发现种教授画里也有那股匠气,好像本来味道还好的鱼,撒错了香料这下腥味全跑出来。
她是她爸爸错植的基因,作品里头尽是坏的那部分。
不过画界很爱她,而且那喜欢的方法,不是单纯的马屁崇拜。
这让侯钧禹无话可说。
她站在梯子上,站得很高,却感觉很低。
光要足够,不然看不见画;但不能太足,否则气氛不好。
侯钧禹仰着头把灯挂上去,有时候弄不清楚是不是线路没有接好,又或是挂灯本身是坏的,同一个位置可以弄好久,弄得侯钧禹颈子僵脆,好像等等没注意低了头会不小心折碎。
扭了扭灯座,装上天花板的轨道,强光突然炸在脸上。
好了。
侯钧禹想,布展这样就可以告个段落,她转身想远离天花板,不料眼睛没有适应,转过头时的周遭一阵暗,她伸手扶却没有摸在梯子上,一时间就这麽腾了空,侯钧禹感觉一阵轻飘,一阵冷从脚底窜上来。糟糕。
「噢!糟糕!糟糕!」
但喊出声的不是自己,种家琪尖叫着呼喊,小小展间里头人并不多,昨天搭木工的工人已经撤出去了,剩几个画廊的人各自散在别处,侯钧宇听见更多叫喊,本来只是站不稳而已,但不知怎的好像空间失了重,连梯子本身也漂浮了起来。
她看见所有光点都被拉成线,从各种视角刺进眼里,天花板旋转了360度,让她感觉自己是颗球,在地上快速地滚动。最後白色的天花板固定在自己的眼前,痛觉像一场没防备的倾盆大雨,从四肢後背渗入躯体。
「钧禹,怎麽搞的?装个挂灯摔成这样?」
画廊的工读生尝试把自己扶起来,边问着。
「等…等等,让我躺着,一下就好。」
身体一动就痛得更厉害,侯钧禹从喉头发出像被碾碎的声音,呻吟着说。那工读生听了紧张地点头,放侯钧禹躺回地上,转过身帮忙拾起倒在地上的梯子。
「学姐,都是我不好…」
她听见那匆忙间踢倒梯子的种家琪,声音从上方传来,满怀歉意。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侯钧禹闭上眼,避开有种家琪的视线。
都是你不好。
呵。
你自己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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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来发短文假装对自己超有交待啦~
要是下一篇是在半年後就糗了呼呼
「种」跟「虫」的发音一样,但它也可以是简体字的「锺」,在这篇文里不要搞混嘿
又话说家琪这个名字没有怎麽样啦,我有认识很可爱又很有才华的女生叫这个名字的
只是一时之间懒得想其他常见名字这样子啦...对不起啦家琪(感觉一天到晚为了取名字在道歉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