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如似乎是刻意跟自己错开放行李的时间。
後头吃完晚饭赖昕宜在外头绕了一圈,回到房里的时候只看到李文如那个圆筒包,安置在房间一小角。
这麽随性自在的人,东西果然少。
尽量不去想到迟早得面对李老师,赖昕宜来回打点,一直等到十点多查房时间到了,像逃难一样向着大厅走去。本来一切都稀松平常地顺利,没想到查到最後几间房,同学回报说有一个人说出去买东西,一个小时了都还没回来。
「买东西!?买什麽东西?」
「他说,刚刚在路上有看到便利商店,所以就出去了…」
「手机打了吗?」赖昕宜转头看体育组长的神色阴霾,这个状况相当不妙。
「打了,可是他没有带手机出去…」
学生的模样像被吓坏了,房里三个人全部僵直地站在房间中央,无所措的模样。
「其他人不要再外出活动了,洗完澡就赶快上床睡觉,如果他回来了就打电话给我,或是电话给组长,手册上都有号码。」
「这个,往年也是有遇过几次…」
同行查房的八班老师开口,原来「往年」这字眼用起来该是这种模样,赖昕宜想着,但一点都不感觉安慰。
体育组长转过身电话给学务主任,领队则带着赖昕宜沿着前往便利商店的路走一遍,甚至连更远的几家都去查看了,但完全没有学生的踪迹。
回到饭店时已经晚上十二点多,主任跟其他领队已经翻遍了整家饭店,从顶楼到地下室,每个角落都确定过,但是没有异状。
赖昕宜艰难地吸了口气,不可置信自己坚持把每件事情都做好,但这种意外还是落在自己上头。无论她怎麽去努力过、戒慎恐惧,到头来居然还是个失职的教师。
她拨号给房里的学生,在心底天真的希望同学神不知鬼不觉就回到了房间去。
「喂?」
「老师!找到人了吗?」
这一听,赖昕宜感到无以复加的焦虑,暗笑自己天真:事情哪有这麽容易。她想着要编个适切的理由要来叮嘱,当作是这通电话的目的,但嘴巴才张开就感到一阵乾涩,讲不出像样的话。
「喂,赖老师。」
不知怎麽搞的,电话给人接了过去,这一听居然是李文如的声音。
「我听说状况了,刚刚问了你们班的小孩,说是出去买宵夜。」
这个情节真是诡异的离奇了,但碍於情势紧张,赖昕宜没有多问,专心听着李文如说话。
「…说喜欢吃卤味跟盐酥鸡,我在想,搞不好前往便利商店途中改变了心意。」李文如说着,语气倒是有几分威信,「赖老师,你记不记得,晚上逛的夜市的确有这类东西…」
「可是夜市没有营业到这麽晚。」那种观光夜市,九点、十点就关门的。
「你觉得,小孩们会想这麽多吗?」
赖昕宜又一次深呼吸,想着李文如的考量没有错,但学生要是真的一个人在那种地方,危险也未免太过。
她挂了电话转过头告诉组长、主任,但往窗外一望,转过头众人面面相觑,这种时间、这种地方,哪里有交通工具前往?
「我刚刚电话叫了车。」
没想到这个紧要关头李文如出现在大厅里头,这麽说着,「赖老师,我跟你通话前就先打给车行了,现在应该已经等在门口。」
这让赖昕宜微微懵懂,这种效率夸张地有点莫名。
但她刻不容缓地跟着李文如往外走,上了计程车向着夜市开去。
一路上她们没什麽对话,只有车速不到三十公里的运作声响,两人安静地来回检视路上寥寥无几的行人的面貌。
某几刻赖昕宜转过头瞧见李文如偏着头小心往车窗外看的模样,认真谨慎的神情居然如此令人安心。李文如的侧影在黑夜路上稀疏的路灯下一闪一灭的,好像有一些心绪在下一次灯亮之前,就被遗落在黑暗里头。
「司机先生,麻烦停车!」
赖昕宜大喊,迎面而来,她看见黑暗中有个十四来岁的孩子、轻便服装走在路上,手上就捏着一个皮夹,别无他物。她还看得见车头灯下那脸庞没有比这一刻更稚嫩的神情,那是接近三个小时的失踪过後,喜极而泣的模样。
那的确是她的学生。
半夜两点,终於尘埃落定。
赖昕宜坐在床沿叹气,颇有种余波冲刷的茫然感。
李文如进了房伸着手臂打呵欠,转头对自己笑了笑:「说搭了公车到夜市去,不但扑空还是搭到末班回不来,你们班小孩也是蛮可爱的。」
「可爱?」赖昕宜却笑不出来,学生出了乱子,这可是老师的责任,说起来还有种教育失败的挫折感。
「呵,那就别在意形容词了,这种年纪就这样子,鲁莽、不顾後果,白目欠揍嘛,是有点…」李文如说着,「但这种率真单纯的特质呀,以後想看到也很难了。」
赖昕宜没有搭话,反而静静咀嚼起李文如的言语。
果然有点资历的老师就是不一样,面对紧急的从容、或是事後的乐观,都几乎是令人佩服的程度。
「赖老师要不要先去盥洗呢?」李文如建议,扭了扭脖子,外出服也没脱,直接往隔壁床躺了上去,「时间也晚了,可以的话就早点休息吧。」
一时之间不知道怎麽搭话,赖昕宜只好客套地问,「那李老师?要不你先洗?」
但李文如闭上了眼,一手盖上眼皮,一手对自己摆了摆。
这麽多事的夜,没想到完结的意外平静。
李文如洗完澡的时间已经接近凌晨三点多,赖昕宜那时早已睡下,在梦乡中恍惚听见盥洗完毕收拾的声响,翻了个身眯着眼看李文如用毛巾擦头发,在黑暗中悄悄走动。
「赖老师,我吵醒你了吗?」李文如悄声问着,好像带了点抱歉的味道。
多麽琐碎的事情,她偏就要在意这个。
赖昕宜在黑暗中摇手,但不确定对方看不看得见。
「你可以用吹风机。」赖昕宜提醒,尽量让自己的语音听起来不带有太过的睡意。
「那样子,你恐怕就不用睡了。」
「你快点吹乾,我们可以一起睡。」
话毕两人对望了一阵,尴尬。
「…『同时间睡』。」
李文如补充,赖昕宜听着乾笑,睡意少了一半。
浴室的灯开着,於是黑暗的房间半有光亮,赖昕宜转过头看李文如吹头发的背影,湿透的发沾湿了上衣白色的棉质T恤,一不小心让那背部的衣料有些过度的赤裸,她看得见李文如後背的线条、甚至是那腰肢身段也若隐若现,在凌空飞舞的发丝里头皮肤的色泽闪烁得暧昧,看得要人浑身发热。
到底这是在干嘛?
赖昕宜暗骂,发现李文如透着浴室的镜子视线直投向自己,不带有任何意味的表情,但好像已经这麽看着看了好一阵子。那让她羞愤地收回视线。
「李老师,我白天的时候在想,像你这样的人,到底是凭着什麽考上正式老师的?」
赖昕宜开口,说着。
「…这一晚我才终於懂得,原来照本宣科并不是总是正确答案,李老师,一个老师该有的样子我好像终於有点头绪。」
李文如关了吹风机,转过头看自己,然後低笑了起来。
「赖老师,回答你的问题:『像我这样子的人,到底是凭着什麽考上老师的?』答案是双主修特殊教育的文凭,我延毕了两年拿到这张通行证,让我的学历无懈可击。」
赖昕宜无法搭话,这句话有点太过现实。李文如出了浴室,关了灯,在黑暗中顿了几秒钟。
「事实是,我从来都觉得,教学的最基础就是:『什麽时间该做什麽事情。』」
她低声说着,赖昕宜在黑暗中向着李文如应该的方向看去,在一片漆黑里头,感觉到李文如沿着自己床畔坐了下来。
「学生,该读书的时间读书、该考试的时候考试,数学、国文,社会、英文,什麽时间就做什麽事,不准有任何异议…」
她在话间夹着笑,但听起来空洞。
「…这没有什麽好奇怪的,我家教过泛自闭症的学生,对他们要按着课表坚持到底;我实习时也带过唐氏症的孩子,就是喝水、上厕所也必须每半小时固定提醒…」
「特殊教育,那是完全不一样的领域…」赖昕宜辩解。
「我知道,但是我很相信这个让我加分的条件,我也相信所有事情只要表定操演就可以百分之百的正确…」
「…没有什麽是正确的,赖老师,意外会自己找上门。」
李文如说着。
「我带班导第三年,国九的第二次模拟考,那个学生早上就没有进班、也没有请假,一开始大家不以为意,一直到同班同学收到简讯,内容大意是谢谢照顾之类云云…」
「後来家长也联络了、警察局电话也打了,还去调监视器、悠游卡记录也查出来看,爸妈早上以为去上学没有放在心上,原来前一天半夜就不在家。那整天我茶饭不思,想不透好好的小孩为什麽要做这种事,最後的线索是她买了一张去苗栗的车票,我拜托其他老师替我监考最後一堂,直奔苗栗找人…」
「...找也不必,现场就拉起黄色的封锁线,已经回不来了。」
赖昕宜呆愣地望着李文如,适应了黑暗的眼终於看清对方脸上的神情,那是沈淀过的忧伤,只是太少跟人说起、太常被压抑,如今明白展露的时刻,像能把人吞噬那般深。
「李老师,那绝对不可能是你的错…」
「是,所有人都这麽说,但是如果我不要只是规范,或许学生可以活得更有弹性;如果我不是只是告诉她怎麽做,也许她也会愿意把心事多跟我说…」
「没有什麽是正确的,或许你今天是对的、明天就可能错…」
「…但是赖老师,你要知道,这些小孩,他们从来都不真的需要我们,其实他们要的自己都办得到,我们只是一群有机会让他们更好的人。」
赖昕宜低下头思索字句,想着究竟是要什麽样的条件,才能让李文如这样年轻的老师这般沧桑。
「有机会」、「更好」…
如果在三年前的自己听到这句话,或许还会感觉有这麽些励志,但这一刻李文如用那样的语气说,细细衡量字句的意义,听起来负面的意味太多。
「但是李老师…」
到底是什麽鬼使神差,赖昕宜没有想通过,但她俯身捧着李文如的脸庞轻声说着,那一刻只想到李文如的头发原来根本还没有吹乾,握在手心里头感觉有这麽些薄脆、也有这麽点滑溜;还有她的眼角其实有一些细纹,但那目光里头有太足够光彩,瑕不掩瑜。
「…你今天救了一个学生,这不能代表什麽吗?」
「能吗?」
她应,而赖昕宜注意到她说话时视线放在自己唇上。
那目光有热度,好像能把人烧穿。
「那…你可能救了我,这可以代表什麽吗?」
她的视线向上抬时,赖昕宜很确定自己看见了答案,但耳际还是李文如在黑夜的饭店房里悄声问着。
「谁?是谁救了谁?」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