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短篇 — 三(下)

「你现在跟一个水准完全跟不上黄骐伟的,这是自甘堕落的表现吗?」

甄子璇问,刻意让语气幽默,如此一来她可以省去发表评论的必要。

我耸肩,感情的问题让我感觉乏味,疲惫地再没力气去探讨。

一个月前的那晚,我收到黄骐伟的讯息要求复合,他的姿态卑微地可笑,道歉解释真是虚假恶心地要人想吐。

我传了封言简意赅的讯息,包含着足够的羞辱与讽刺,确信黄骐伟的後半辈子大约对女人会产生一定阴影便收手,该令人满意的结果却因为某些细节而瑕疵。

「不太对。」

「李老板,这回又怎麽了?」

「空虚,我只感觉空虚。」我说,甄子璇推了推眼镜看我,「我以为事情结束後我就能彻底远离这一切…」

回应完黄骐伟当晚我也传了简讯给徐逸芸,让一切结束。

「『所有都是逢场作戏,对不起,再见。』」

短得凄惨的话语,对徐逸芸有这麽多值得解释的,但还有别的什麽,让我感觉自己失去完整的、构筑文字的能力,而要是在她之前说多了,那就会失控。

「你真以为复仇会带给你平静吗?」

「我不知道,子璇,我知道绝对不会平静,但也不该是这种可怕的空虚。」像要把我吞吃了、把一切都掏了空似的。

视窗里哪个朋友的朋友的标注、风景般远远距离的恰巧路过,哪怕是微风带来他或她惯用的洗发乳的味道,那都让我像噩梦一样辗转。

真的能杀死他们的方法,原来是接受。

接受所有狗屁倒灶,看淡,有天能够在他们面前坦然地微笑,真心把他们当做不重要的那一刻,我才得以解脱。

原来开门让他们进,我才走得出。

「至少这一切都在後头了。」

我说,像是坦然的语气,却觉得无法释怀,有什麽还梗在胸口,从一个月前就化不开的结埋在里头。

「他跟我约了今天⋯」我用稀松平常的语气说,边滑着手机检查讯息,「他说⋯」

甄子璇肯定是看到我的脸色「唰」地惨白,因为她的眼神映出了恐惧的情绪。

「『所有都是逢场作戏,对不起,再见。』」他说。

这怎麽可能?

提分手,用我曾经用过的字眼?

「耘册,外面有人找。」冯懿杨仰着头看外头,提醒我。

我颤抖着放下手机站起身。

「看到你这个模样,一切都很值得。」

她开口第一句就是这样说,不属於她的语音使人惊骇。

站在门口的,正是一个月前,被我狠心抛弃的徐逸芸。

妆容、发型、衣着,要是走在路上错身过去,我几乎会以为那是另一个我。

我把她变成另一个我?

并没有错,现在的徐逸芸,俨然是个愤怒与憎恨的化身。

「李耘册,真是一场好戏,我只用了你当初一半的台词就让他跟你分手,甚至还能够让我控制简讯内容,该说,你真的很厉害吧?」

感到一阵晕眩,我操控的剧情竟又回到了我身上。

「你⋯」

当初那个琉璃般透明美丽的女孩早就不存在,我毁了她,亲手把她拐进我甜蜜的陷阱里头,利用她的无知与善良,狠狠地摧毁她、使她什麽都不剩下。

就像当初的我,她带着复仇,用胜利者的姿态笑着站在我眼前。

那该是多麽刺激、多麽甜美的感受?

「你好贱哪,李耘册…」

「…其实,你的爱情比路上发的传单要来得廉价,亏我以前还蠢到会去同情你,替你在三个人的关系里头感到不值。」

我这听着便爆发了,再一次让愤怒又凌驾在所有之上。

「你是该这样感觉!」

「…当初我好好的一段关系就是给你这个小三毁的,要是你从没认识过黄骐伟,我也没有出现在你眼前的必要。」我愤恨地说,感觉齿间咬着怒气格格发颤。

「是你,都是你硬是要让一段关系超载…」

徐逸芸露出轻蔑的神情,好像我那整段指控的话语跟飞蚊的声响一样恼人。

「我给了你一个选择?不是吗?我给你保证过未来不会再有第三个人…」

曾经的我是拥有机会的。

只是我从来就意识灾祸大於幸福,所以看不清楚选择的道路。

「…但是,李耘册,你根本不是一个受害者,你爱极了被凌虐的情感,就算黄骐伟让你离开了这三人关系,你还是迫不及待地再一头栽进来,因为你离不开毁灭、你就是热爱一切混乱,要是没有谁让你滚烫灼烧地去恨,你好像就没有办法有其他温度似的。」

她没有说错。负面的情绪像腥红的鬼椒,即使知道太过刺激地像折磨般超出负荷,还是使人不能控制地去品嚐。

我宁愿去揭开荆棘丛穿梭,也不要踩在平坦宽广的路上。

犯贱。

「好戏,真是精彩可期。」

她再一次重申,我自己用过的字眼,突然间却再也受不住它代表的意义。

「我的确是演了一场戏,但我从来都没有对你说谎过」

我压下颤抖的语调,吐出这句话。

「没说谎?你从来就不是诚实的人。」

「我⋯」

不诚实。

好像真的承认了情感,就是懦弱的表现;好像非得摆出倔强的神色,也不能够说出口依赖;好像我用其他的表情去掩盖,就能够佯装像我懂得如何去爱。

我以为不去道破的就好比不存在,偏偏她就能听明白我没有说出口的声音。

是人类,就注定要在错误中学习、在失去後获得、在被伤痛後坚强。

我太相信自己是世界的中心、是万中选一的悲剧女主角,因此不肯接受发生在我身上的理所当然。

三,从来不是个诅咒,只是我无能为力控制生命的藉口。

太懦弱,所以只能装得彷佛坚强;因为愚蠢地无可救药,所以再笨的决定都要理直气壮。

回过头时发现,原来太多剧情都在我自以为揭幕前早就都错过。

「逸芸,是我的错,…」

我低声承认,那声音微弱地几乎听不见。

害怕起她回应的那刻开始,我才明白过往所有我以为的感受,从来都不是被谁践踏在脚下那般地卑微。反而是她即使毫无反应的冷淡视线,都让我感觉自己低到尘埃底下去。

我害怕。

原来我的确可以感到如此害怕。

「是我害的…」是我害你变成这个样子。

而我不想你是这个样子。

「道歉有何用呢?你希望我原谅?想要我们成为好朋友?」

她问。

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接近惨白地疼痛。

好像有谁拿虎钳逐寸夹在皮肤上,像谁拿了沸水烫我的心脏。

原来我真的不曾痛过。

要真的被谁伤得透彻了,才能懂得痛。

「徐逸芸…」

「…我不能、负担不起失去你。」

她瞪着我的眼神出现微微的闪烁,那话语,她清楚深埋在里头含义。

徐逸芸到这一刻才意识到,这一次这出戏的角色的交互关系,原来是这副模样。她没有预料过我会坦白的,就如同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情感的方向。

超出她规划的剧情范围,她没有演练过的台词。

「我,我可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也并不是自己预料的这样…」

因为我不曾爱过。

要发现失去会使人撕裂地接近死去…

「你真恶心。」

徐逸芸说,并不知道自己的文字可以轻易地让我血流如注。

我望见她转过身想走,试图隔绝对我的视线,才知道她这句话并不真诚,就像我当初逃避她那般。

「…我真的错地离谱,但若有哪个谁可以让我毅然决然不再当我自己…没有谁可以让我感觉这麽真实,这样自然而然的是我自己…拜托你,不可以就这样走…」

「我必须要走啊。」

这麽细微的声音,却给我听见。

「徐逸芸,你曾说未来某天你会属於我…」

我焦急地攫住每一丝机会去解释、去挽留,只希望当初的剧情不要重蹈覆辙。

「…即便是那个不诚实的我,也希望可以去相信。」

徐逸芸转过头看我时,我分辨不出她眼里的情绪,这让我慌乱了。

或许这会是出现在我生命里头的,真正的、第一个悲剧。

她站在我眼前,这距离近得我几乎可以嗅闻她的呼吸。

我彷佛还可以瞧见,在那眼底,站着那个羞怯笑着、善良的接近透明的徐逸芸。

「就这三次…这样的剧情,就这三次。」

她说,让我微微愣。

她作为我跟黄骐伟的第三者,我复仇回去算一次,她的复仇也算进来,刚刚好是个数字三。

「你…你这是…」

我还想搞清楚这句话的意义,但她伸手扯我的领子,让我狼狈一倾,而她抬头,正好咬上我的唇。她是认真的打算伤害,因为我只感觉到撕裂的疼痛,在我的唇上轮番加重。

放开我时,我看得见徐逸芸的唇上沾着我的鲜血,艳红的有这麽点邪恶,衬着她白皙会透光的肌肤,看上去竟有点诱惑。

「这段关系,你不用去面对数字三。」

我说。

「我向你保证。」

她板着面孔点头。

但转身离去前,我并没有漏看她压抑住的嘴角的上扬。

「那个、那个该不会是…?」

我回到教室,看到甄子璇跟冯懿杨搭在窗边张望的姿态,她们劈头就问我。

「对,那是徐逸芸,她…」

冯懿杨的脸上即刻出现了惊恐,我想说,却发现中间有太多我解释不清的,最後索性作罢。

被狠狠粉碎过的我、被恐惧震慑的我、在幡然领悟後的我,然後,在徐逸芸之後的、全新的我,面对那个只认识从前的李耘册的她们,有种离谱的荒唐。

甄子璇难以置信的神情瞪我的嘴唇。

「这是她干的,是吗?」

点头。

「子璇。」

抬头,我随手抽了张面纸按住在渗血的嘴唇。

我说。

「这个…」

「…我要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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