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数天我在赵宜嘉入睡後,确认她的呼吸正常,然後会蹑手蹑脚地离开我俩的小床,躺在外头的地上闭着眼,在难耐的寂静中思考,妄想能够为这抹不去的破裂找到修复的方法。
偶数天我睡在外侧,轮我享受电风扇带来的清凉。担心关了电扇她会因为缺少机器的声音而奇怪,更担心若开着电风扇离开她便会发现我努力在逃离她,於是木头地板上沉思而冷却的夜,总是即刻毁在隔天,毁在我侧躺床上终於适应了黑暗的眼,不能自已地对着她乱发附上的睡脸。毁得完全。
某个偶数的天,我在黑夜中醒来,而周遭尽是各式各样的吵杂声。我习惯睡在噪音里头——电风扇的声音、窗外车辆的声音、赵宜嘉睡觉的声音,起床时周遭有着声音让我几乎没有多想,阖上眼几乎又要睡去。
意识到那声音不太一样,於是我又睁开眼查看。
发现赵宜嘉在哭。
认识她这五年来我没看过她哭,就连她真的很感动的情境——例如:毕业典礼——她也都是皱着酸梅脸说:「噢,好难过喔。」冷血无情地看我哭到死去活来。
听着她啜泣的声音让我相当震惊,居然感到排山倒海的无助。
「欸,你怎麽了?」我带睡意的口吻问,尽量掩饰我清醒着观察她许久的事实,「做噩梦吗?还是经痛?」我知道两者皆非,但还是故意这麽问。
她就只是哭,半句话都不应。
「尿床了也没关系,谁没有轻狂过嘛…」
我勉强嘿嘿笑着说,看到她侧着身看我,眼泪扑簌簌地从哭红的眼眶滑落,她抽了抽鼻子才要开口,却像是被另一波情绪的浪潮拍击,又不可自拔地痛哭起来。
她这样哭让我眼眶也要跟着发热。
「赵宜嘉、赵宜嘉,不要哭啦…哎…」我哄着她说,「不然今天你睡外侧好不好,电风扇给你吹,不要哭嘛!」
她摇头,抽泣起来。
为什麽赵宜嘉会哭,我已经不想知道了。要是以前我肯定要追根究底,拜托,可能是她把柄的东西能不求甚解吗?但她哭泣的模样竟然这麽使人心碎…
「好啦…不哭不哭嘛!」
我低声说着,商量的语气。她再哭下去我承受不住。
她边哭着抬头看了我一会儿,最後终於开口,语音很模糊。
「你…」
一口气又噎着,喘了一下才说完。
「你…你压在我的…我的手臂上,好痛。」
我惊愕地坐起身,看到赵宜嘉抽回手臂,边揉着边哀嚎,就这麽止住了哭泣。
「肥子。」她略带鼻音说着,揉着手,「我感觉不到血液循环了。」
在黑暗中看着赵宜嘉翻身背过我侧睡,我发现即使眼睛适应了黑,能够辨识的东西仍是这样的稀少。这麽多年来,第一次我看不清她。
某个奇数天的夜,我终於下定了决心。
我躺在木头地板上阖眼思索,终於明白要不是我走、要不是她离开,我们的友谊要这种步履,根本苦撑不下去。
所以我,终於下定了决心。
「你在囤货吗?」
赵宜嘉下课回来,看着杂物柜的全新格局,转头问我。
那柜子在入住两年以来第二次被整理过(第一次在入住当天,如果那个填塞乱放的动作叫「整理」的话),如今里头不必要的杂物已经被清掉,取而代之的是泡面、零食、饮料——颓废大学生的水、阳光与空气。
「哦。」我稀松平常地点头,「我个人是相当有远见的,你明白吧?这是个趋势的问题。」
「何以见得?」
「泡面是一种可以持久存放的东西,所以囤积是必要的。当未来泡面价格被哄抬上涨的时候,人人自危、没有人买得起这泡面,而你瞧!」我敲了敲那杂物柜,「这里有一整柜。随意变卖啊!这东西可以为你带来一笔不小的财富。」
「本周最狗屁。」赵宜嘉说着,在地上坐了下来,等着我当她的靠背,「那个,辛拉面旁边的波卡顺便帮我拿过来好了。」
我们俩泰然自若地开始固定看电视的日程,吃着我刚买的洋芋片,稀松平常。而我在一些时刻偷偷瞥向她,因为她没有发现我刚刚的口误而微微松口气。
明明是「我们」的置物柜,却只为「你」带来一笔不小的财富。
「你收拾了衣服。」赵宜嘉摘下平常居家佩戴的眼镜,奇怪地在手上翻转检视,最後还是厘不清谜团,又戴了回去。她转头看压在百叶窗上的沙发,「我都忘了那东西原来在那儿。」
我呵呵笑,本来沙发压在百叶窗上之後就成了无用而占空间的存在,於是我只要回家便从门口开始脱衣,脱下的衣服往沙发上挂,下次出门捡了再直接穿。做临时衣架的用途,也算是替它的存在增值吧。
「衣服吸饱霉味之後两、三公尺外都闻得到。」我说着,故作若有所思貌,「我估计我的磁场与风水都是这样被影响的,难怪最近越来越交不到朋友。」
赵宜嘉哈哈大笑。
「我还以为你的朋友数量早就已经是零了,所以现在是过街老鼠吗?」
「搞不好体育老师是不堪霉味所以把我当掉的。」我低叹。
「少牵拖。」
她单一句话结束话题,又再次把眼镜摘下来检查,讶异起镜架不再松脱。
我转过头假装所有一切都与我无关,我没有为着即将的离开而收拾整理、我没有试图为她多做一些假装之後就不会有所亏欠、我没有……。
假装着正常,如同我声称的那般,却在心底总是无法说服自己。
她看得见的,总是冰山一角而已。
我静待着,等着暴雨来临。
剩下百叶窗。处理完百叶窗的问题、恢复了沙发的位置,离开的前置作业就算大抵完成。
「赵宜嘉是个真男人。」
我努力搬动沙发却文风不动的时候不禁在心里赞叹,搞不好百叶窗坏掉那天她还以为我都偷懒没在用力咧。
我吃了碗泡面,打了十分钟的盹,休息过後还是搬不动那沙发(瞧这废的),於是放弃了,决定先丈量窗户的长宽,等到买了新的窗帘再来打算。
「你在干嘛?」
我努力想把铁卷尺塞进沙发下头的缝缝好到达另一端完成丈量的工作,听到她在我身後问时差点跳起来,但越是偷偷摸摸做事,就越不可以心虚,理直气壮是面对生命的处方药,这是国中班上男生教我的事。
「翘课哦?翘课应该顺便买饭回来啊。」我转头对她说,「翘课是不善的,但是帮室友买个晚餐绝对可以涤尽这般罪恶。」
赵宜嘉脸上没有做表情,像是我没有对她说过话一样。
「你在干嘛?」
「我的健保卡好像滑进去了啦!」我嘿嘿笑着说,继续拿铁卷尺往那缝里塞。
「少跟我狗屁。」她微微皱眉,不屈不挠,「你到底在干嘛?」
有时候她太了解我了,让我在她面前不得不地,比对别人诚实。
抱歉,赵宜嘉,今天不能。这是最後一步,该做的事我一定要做完。
「我没有骗你嘛!」我脸不红气不喘地骗她,「我要把健保卡勾出来。嗯,健保虽非万能,但没健保万万不能啊!」
赵宜嘉「喔」了一声,伸手,大气不喘地把沙发搬开。
好一个真男人。我看了嘴唇都要颤抖了。
我沉默,她也不多说什麽,我俩就低头看着沙发跟百叶窗的空隙,里头空无一物。
「嗯,我去买饭吧!我觉得这是个很适合皮蛋瘦肉粥的夜。」最後我打破沉默轻快地说,心里打的算盘是计划延宕也没关系,趁着赵宜嘉下次不在家把丈量的工作完成就好。
她转过身把沙发推回去,推得相当紧,恍惚让人以为那缝隙别说铁尺,可能连根针都推不进去。
「你到底在干嘛?」
「你今天很爱追根究底耶!」我略带埋怨的闪避她的问句。
「不要包装、不要撒谎、不要顾左右而言他,说,你在干嘛。」
我於是宁愿闭嘴。
「说!」
赵宜嘉恶声逼问我,让我吓了一大跳。她没有这种口气对我说话过。
「我想换窗帘而已!」
我理直气壮地大喊。
赵宜嘉大步向我走过来,夺走我手上的铁卷尺,然後狠推了我肩膀一把。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搞些什麽…」
真不是我要说,对上真男人赵宜嘉我根本是女人中的羞耻——她推我一下的力道让我一连退了好几步都还没稳住身子,最後跌倒在地上。
「眼镜、杂物柜、衣服,现在轮到百叶窗,你还真的当我都不知道。」
我保持着沉默,其实我们不太容易把话讲明白的。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半夜睡在地板上?以为我不知道你不想我碰到你?你还以为我看不出来你的眼神里头有别的情绪?我知道都变了,事情都变得一踏糊涂…」
赵宜嘉在我面前跪坐下来,崩溃似地说着,好像意识到别离的可能性,什麽都不再隐瞒、不再压抑。
「…我知道你会爱上世界上所有的女人,就我一个人免疫。」她说,但语言的方向跟我预料的不大一样,「但如果我连友谊的距离都没办法拥有,这…这太残忍了…」
我愣愣看她,没有想到这一步,「赵宜嘉…」
但接下来说的话,让我更加震惊。
「我知道我是你的扫把星,从认识我开始你就没有好下场过…」
「不是吧。」我勉强说着,我才是带赛的那个。
「…你从来都很规矩,偏偏教官就要盯上你。」因为赵宜嘉爱犯规,她讨厌穿袜子,「你告白的社长其实喜欢你,是我不小心夹带了你的丑照。」难怪社长突然间跟我断绝往来,但我後来其实比较喜欢大三的学姊,「我很後悔学测前一天失眠还叫你陪我,若不是这样你不会考坏…」不过我一向自认有超人般的体格,大考那天终於让我认清事实,也不失为坏事。
「要不是因为我,你不用进这所大学:你不会上你不喜欢的科系、你不会交不到朋友、不会体育课被当、不会抽不到宿舍,你也没有必要跟我蹲在这个狭小的地方,过狭隘的人生…」
赵宜嘉痛苦地承认,「我把你害惨了,但即使如此我还是自私的希望你在我身边,只因为我没办法忍受这一切发生着,而没有你。」她说,「我把你害惨了。」
「你真的把我害惨了。」
我说着,没忍住就大哭了起来。她真是个笨蛋,就要这麽懒得表达情绪,让我以为错都在我、以为我对她予取予求太久、害我以为我没有资格从她那儿得到更多。
「…但我愿意啊。」
「我愿意让你拖垮我,你想害我多久就多久….」
但我的语音呢喃似的淹没在啜泣当中,赵宜嘉眼里大概只有我对被她害惨这件事情悲从中来的形象,哭得乱七八糟。那些我表白的字眼都不成句,散乱着拼凑不出我的情绪。
原来我都弄错了,原来赵宜嘉才是那场倾盆大雨。
而爱上她,不过是我不小心踩进的水洼。
「你…你不要哭了…」赵宜嘉慌乱地说着,对我感到不知所措,「对不起啊,我知道遇到我你很衰,但不要哭成这样啊…不要哭了啦…」
我摇头,用力摇头,让她知道我哭绝不是因为如此。
「你…你的膝盖压在我的…我的脚板上,好痛。」
她惊愕地挪开。我止住哭泣。
伸手抱住她,抱得好用力。
多庆幸,遇上这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