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短篇 — 客串(中)

黄俐昀,真的是最美的新娘。

她那礼服选得真好,看起来优雅大方,没有太多缀饰,能够衬出她那温暖而柔和的气质,不抢、也不掩盖她的美丽。

我努力在心里净空,只剩下她白礼服里缓步的模样,努力隔绝掉一旁的男人、努力不要想到这一天过後她会完完全全属於另一个人。

…这一天过後、这个神圣的仪式过後,只要有任何思绪妄想企及她的,都会是亵渎。

明明这样灿烂夺目的耀人而美丽,却让我眼眶发酸地想哭。

我太清楚这眼泪里头没有半点感动的成分,而我口口声声说过要祝福的,到这一刻却是这样的言不由衷。

「让我们的新郎与新娘,在这香槟塔上倒上香槟,愿他们的爱情能够细水长流、绵延不绝…」

这是中式婚礼常有的莫名其妙的仪式,我意识到新娘很快就要抛捧花,而身为她几年来最好的朋友,我无疑会是未婚女子里头先行被点名的。

我不想,不想这麽靠近地看到这俩人站在一起…

…也不想从她那里得到份讽刺得可以的期许。

「芝谊,要去哪里呀?」高中同学叫住我,有些奇怪我在这个关头还要起来走动。

「化妆间,很快就回来了。」

我回头匆匆回答,知道这句话没有半字真实。

起身在脚下那双折磨人的高跟鞋能够负荷的范围里快步跑出了会场,好像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那般,我尽了全力跑离那要我狼狈不堪的一刻。

「真是太蠢了。」

我喃喃骂自己,离开会场区域便少了地毯,鞋跟扣在地上的声音格外响亮。

再次回想黄俐昀步在红毯上的灿烂神情,只觉得撕心裂肺的疼。

「你以前当过花童吗?」

「没吧。」

柱子後头有声响,这声音有些耳熟。

我很少听到她的声音,因为她不爱开口说话,真的多话的时刻,大都是讽刺跟吐槽。

「你当过吗?」

黄俐昕问着,她那台装了长镜头的单眼相机就搁在大腿上,在柱子後头跟一个大概小学二年级、穿着衬衫的男孩蹲在地上,并肩玩着平板电脑。

「有噢!但好无聊。」小男孩想到什麽似的抬头问「…欸,你现在多大啊?」

「哦,我喔!已经二十三了。」

这句话带了点笑意,好像觉得长到二十三岁是很可笑的事情一样。

「二十三岁,那…那是…」男孩微微茫然的顿了下,搞不清楚这个年龄代表的意义。

「就是大学四年级啦!」

我很讶异这个时间她在这个地方,但同时间也觉得这情形应该是常态,在她们家吃饭吃了这麽多年,看她出现在餐桌上的次数几乎是屈指可数。

黄俐昕不是叛逆的那种人,只是个性我行我素了点,喜欢自己决定什麽时间做什麽事情,这样的行为在别人眼里往往有些奇怪。譬如:像她这年纪的人在社会的期待里头必须要会看场合衣着,但她选择在姊姊的婚礼上穿休闲的衣服,虽然说那牛仔裤包裹的腿实在是相当修长好看、那格子衬衫的配色样式也是挑过的,但…;又譬如说,她在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应该要多张罗些事务,以她那伶俐的口舌,做个招待也好,但今天她就是比路人甲还要路人甲,捧着相机到处晃…

这都是我的侧面观察,但真要讲,我对她的认识少得很可怜…

…也因为我花了大部份的时间,都在注视她姊姊…

「大学生哦!」男孩眼睛亮了起来,惊呼,「欸,大部份的人都不会跟我这种小屁孩玩耶!」

黄俐昕听着呵呵笑了起来,「真的哦?可能比较喜欢屁大人吧。」

小男孩可能没搞清楚那话语後头的讽刺,但听着批评就大笑了起来。

我微微哼笑,觉得她这话有些太自命清高了点。

「你就不是屁大人?」

我问,看到她有点讶异地抬头,上下打量我,有些会意地露出冷笑的表情。

「嗯,有天会是。」她说着捧着相机站起身,「不过至少我不会去逃避现实,呵。」

我狠瞪了她一眼,这人怎麽这样喜欢落井下石啊?

「你姐心地这麽善良,怎麽会有你这种妹妹啊?」我说,然後感到後悔,这一提到黄俐昀,更显得我痴情。

令我讶异的,黄俐昕只是歪头看了我一会儿,耸了耸肩。

「红花还需绿叶衬。」她说,然後低头调整起相机,好像与其与我对话,她更喜欢跟小男生玩平板、或是跟机械为伍似的。

这让我想到,这个时间点应该要是她姊姊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才对。

「你在这里干嘛?」我问,「如果要伪装成摄影师,远离人潮也有点太不称职了吧?」

「透透气,」她说着,抬头看我,「里头的气氛有点太浮夸了,不是很喜欢。」

这句话听起来就有点太情绪化了。明明什麽岁数的人了,却总喜欢对细节闹别扭。

这也是她跟黄俐昀之间很明显的差异,她姊姊凡是「差不多」就好,对人、对事总是宽宏大量的态度,不像黄俐昕。我猜,肯定是那女主持人说话的态度惹到她了,听没几分钟就耐不住性子跑到外头来。

想来也是蛮有趣的性格。

「你知道,你们女人的习惯很坏。」黄俐昕调整完相机了,想到什麽似的抬头看我,好像她不是个女人,「老是喜欢把结婚当作什麽里程碑或是人生的终极目标,好像嫁人了,人生就结束了一半一样,这很扭曲,你不觉得吗?」

我看着她,有点搞不清楚这是不是一种「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心理。

黄俐昕的性向是众所皆知的,婚礼这种东西,於她而言应该就是「龙虾、鲍鱼、肉排、吃饱饱」的代名词吧?

「我的意思是,」今天的她真是难得的话多,我再一次感到讶异,「不是她今天结了婚就游戏结束了,搞得像生离死别、好像就要天人永隔一样…」她哼了声,不避讳在自己姊姊的大喜之日讲到死亡。

「…结了婚,也可以离婚,基本上跟谈恋爱一样,要分要离没什麽问题的。」很显然,她也没有避讳在结婚的日子提离婚,真是个性。

她说完之後,就这麽平静地望着我,我隔了好一阵子才搞懂,原来这连串理性又评判的话语里头,她是想要安慰我的意思。

没想到黄俐昕也会安慰人。

我既感到好笑又感动,但实在是,她还是不要尝试安慰人才好。

「没关系,我没有在怀抱希望的。」

我微微笑着说,看她不耐烦的换脚站,撇过头不看我。

「不要用那种表情说话。」她说着,语气硬了点。

「什麽?什麽表情?」我讶异问着,我什麽表情了,要让她如此不悦?

她抬头瞪了我一眼,像被狠刺了一下,又撇开了视线,「这种表情。」

我懵懂。

「…那种『没关系我死透了,要割要剜随你便』的表情。」黄俐昕说着,听到我「噗哧」一声才抬头看我,「可以不要这麽快就自我放弃吗?」

「我没有自我放弃。」

我说着,但清楚其实在几年前,他们稳定交往时我就没有怀抱过希望。

她看我的神情,似乎也太熟悉我这句话的虚假。

「我今天就败给你们姐妹俩就好了。」我说着,略带玩笑的口吻。

她哼了声。

「干我屁事了。」说着转头就要走,但在离开前,她顿了顿,转头看我,「你知道…虽然提这个也没什麽意义了…不过我想还是得让你知道,我姊本来希望你是伴娘。」

伴娘是多麽意义重大的角色,我点头,知道为什麽她要告诉我这个细节。

因为我也不止一次纳闷过,为什麽黄俐昀并没有在她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要我做她伴娘。讲起来似乎是幼稚了点,就好像小女生很在乎自己在朋友心中的地位,一定要彼此比较好确定自己够重要那般。

这蠢,但只要那人是黄俐昀,我便不能不去在意。

不过即使我期望能在那重要的位置,我也庆幸过,可以不用距离那对新人这麽近。

「为什麽我不是?」我问着,口气里的平静出乎了预料。

「因为我劝她不要。」充满讶异的晚上,黄俐昕说着,又一次耸肩,转身走回会场,「我说,因为我不想当招待,没为什麽,就是不想当,而且你的口条跟个性都比较适合,所以,就这样。」

就这样。

不只是这样。

我看到黄俐昕的眼神里头不只是这样,而更恐怖的是,我意识到望着她的自己,也不愿姑且哄骗自己相信这一切只是这样,我已经超脱了许多,超脱了这场婚礼、超脱了黄俐昀…

…然而对此刻眼前的黄俐昕,不只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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