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短篇 — 平凡而不幸(中)

我真的好没信心。

今天跟美术老师模拟了面试,我发现在自我介绍的时候我就已经对整个状况失去了掌握⋯

⋯偏偏这却又是面试过程中唯一考生可以主导的部分。

「搞清楚,为什麽你要报考?」

我知道为什麽⋯

「为什麽你这麽选择?你究竟多想要?」

不,其实并不是主动的情绪、并不是「我想要」,只是比起其他科系,这比较不这麽「不想要」。

我在回家前,走进附近的平价义大利面店,决定先转换心情、吃饱休息足了,再好好思索未来。

「妈妈你看⋯你看这个⋯」

「吃完再玩。」

店里好吵,别桌的声音杂乱地混到我所在的、空荡的双人桌。

「好好地吃!不要吃得到处都是。」我瞪视着我作品集的封面,注意力老被一旁喝斥的家长给攫去,「⋯可以,那个可以吃。不会辣,红红是番茄,不辣⋯」

奇怪的是,这平静而优雅的语调在我听来真是既陌生、又熟悉。

我还望着作品集印刷出来的素描画,视线纠结在那片炭粉吃不进纸里而显得不够深的阴影,皱着眉一边回忆。

老是在枝微末节跟自己过不去,难怪活得这麽不轻松。

面送来,我就没再多想。

「哎!叫你不要边吃边玩。」

这声音带恼怒,我微微的缩瑟,最害怕听见家长骂孩子。

那塑胶玩具弹在我腿上,掉落在我脚边的时刻,我感觉着自己正跟隔壁桌产生着牵扯。

「捡起来!」

不巧的是,该位家长发出指令的时刻我正好低头去捡,造成了一种她命令我捡拾的错觉。也还好,不是什麽太尴尬的情节。

只是我拾起那只塑胶熊,抬起视线就看到小女孩一脸被骂的神情直盯着我瞧,圆圆的眼里好像带了点恐惧。

长相很眼熟。

「小婕,要跟姐姐说什麽?」我把玩具递给孩子时,听到家长说着。

「谢谢。」孩子嗫嚅。

我摆了摆手,「不会。」像对大人说话那般,小女孩不知怎的怔怔望我,不打算把视线收回。

我又看了眼那叫小婕的小女生,想起上一次见到她,就是在玉兰花婆婆的摊位旁。

不知道为什麽,在想起这段联节的当下,浮现了激动的情绪,我赶忙望向孩子的母亲,并瞧见了那美丽的女人,一手扶着凸起的腹部,一手拂过女儿的发,虽然斥责面色,却不难读出眼神中的温柔。

「真是不好意思。」她说着,没想到这优雅稳重的语气对着我时,是这种窒息般的感受。

「不会。」我再一次说着,却装不了大人的语气了。

这真是令人羞愧的环节——我移不开对她的视线。

我想不仅仅是因为她是这样高雅成熟地美丽,更因为在她望着女儿的眼神里头,那份温柔软化了冰冷的五官,使得她有份刚中带柔的坚韧,使这在我眼中几乎神圣存在的女人,被赋予了人性。

母爱的神情,比她的外在条件本身要更有魅力。

打断我视线的是小婕,她拉扯着我的手腕,伸指对我,「姊姊,大姊姊…」

「嗯…」女人语带笑意,「是姊姊。」

小女孩一扫先前的怕生,又咭咭呱呱起来,这一次对象是我。

「她喜欢你。」女人说着,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良久。

我这才看清楚,女人真的真的很憔悴。那黑眼圈即使用化妆品试着掩盖,仍然显眼的好像微火熏过;面颊有些凹陷,睡眠少或摄食少,都有可能造就这样的结果。

我很想告诉她,不好好维持健康的生活,肚子里的宝宝也不会好的。只是要一名高中生提醒一位家长,就显得太不适当、又太多管闲事了点。

「同学,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她在良久思索後,终於慎重地说。

「没问题。」

妈的,这麽迫不及待吗?她根本还没说出口…

女人好像也发现这荒谬的情节,呵呵地笑了起来,只是笑脸太疲惫了,我看着觉得没来由地难过。

「帮我顾一下小婕,会不会太麻烦你?」

我抬头看她审视我的神情,用最严肃的态度点头。

於是女人站起身,向着厕所走。

我跟小婕那天真可爱的神情对视了一会儿,小女孩不怕尴尬的打破沉默,呱噪地跟我比划起来。

她是可爱的小女生。

我边试着喂她吃面,一边检视着她那不受世俗沾染的神态,真羡慕她的幸福。

「赵承郁。」

突然地叫唤让我吓了一跳,抬头见到那女人就站在我身後,视线投向我放在桌上的作品集,她轻轻又念了一次我的名字,「赵…承郁…」好像在记忆着那般。

然後她伸手拿起那作品集翻阅。

我感觉不安,其实很害怕在这个节骨眼她说出任何批评的话语打击到我所剩无几的信心。这态度真是消极,但我真的不能承受更多,毕竟已经花大钱印刷装订了,备审资料没有转圜的余地。

她看完後一语不发地放下那作品集,坐回女儿身边,安静地看我喂小婕吃面。

「嗯,你继续吧!不麻烦的话。」她在我停下动作、尴尬望向她的时候示意继续喂食,「小婕居然比较听你的话,真是的。」

我在她的注视下,感觉着脖颈有抹鲜红的热度正向上蔓延。

而实际上,真正让我羞怯的,是这个氛围、这个场景。她安静看着我喂小婕吃东西的画面,和谐到让我联想到一个「家庭」。

瞧瞧我,居然让妄想这样飞驰。

「承郁。」

她再一次唤我时,语调已经带有熟稔的味道。

「那花了多少钱呢?」指我的作品集。

「一共…五百七十元。」

我绝对不会忘记这个数目。这四本作品集会成为我心头的痛不仅仅是因为它们昂贵、使我的皮夹空虚,更因为它们的存在在某些程度正印证着我的不足、让我好旁徨无助。

「跟你买,你卖多少?」

她问我,让我蓦得震惊。

看着我的神情她「噗哧」地笑出声,「为什麽要这种表情呢?我很喜欢你的画。」

真是善良的女人。

我心里这麽想着,还带了点可悲的元素。这一刻的开心不知道究竟是出於眼前这个人对我有所赞美,还是因为在我什麽都无法掌握的状况下,有人表示欣赏我的才华…哪怕只是一丁点、只是轻描淡写都让我欣喜若狂。

「怎麽了?」她问呆滞的我,小婕在我停格的动作里不断拍打表示不满。

「钱…」我说着,勉强挤出一个带了苦涩的笑,但我想我隐藏得算好,「钱不要这样乱花吧?买玉兰花都比较有意义。」

她看着我又笑,只是这次笑容淡了些。

「投资年轻艺术家,这钱花得很有意义啊。」

伸手,她接过我手上的叉子,要喂女儿吃面。我低下头,看着她右手无名指上那抹闪逝的银光。

看着发起愣来。

「为什麽这麽悲观?」

她轻声问我。

「我没有悲观啊!」我说着,理直气壮。

「是吗?但你的作品很悲观。」

「静物画欸!」最好看得出来。

她呵呵笑着,小婕抬头看笑出声的妈妈,呆了一会儿,也不知所以然地跟着咯咯笑。

「嗯,静物当然看不出来了。」她说着,「可是你放在後头自由主题的水彩画…」

「…完全呈现你的思考模式了。」

我尴尬地笑着,不想承认她真的说得没错。

林宇侬开始积极地参加校庆美术比赛,让我心里着实的不安,看着同学这麽认真这麽正向,还在低迷当中的我完全感觉失败。

「累积经验。」她是这麽说的,我想着我作品这麽烂根本参加比赛是当炮灰的料,这经验到底有没有办法累积…

不过在林宇侬放学後留在教室画那对开水彩画的时候,我还是强压下那不如人的自卑感,拿着画板在教室另一头画我的四开画。

不知道是不是多少投射了一点自己的感觉在上头,我後来回头检视这些题材,真的大部份都悲观的可以——沙漠里的牛骨与白玫瑰、在城市夜色里的废墟、雨夜的流浪狗…最後,我选择挑战自我的题材,着火的房子。

「很多人画图也都采用冲击性的主题的。」我说着,想起林宇侬那极有水准的静物画还有过被辗毙的死青蛙作为主角,能够把惨不忍睹的东西美化果然是绘画的真谛。

「嗯…我知道。」她说着,低下视线专注地喂食,「只是,情感这种东西是骗不了人的。」

我安静下来,知道无从辩解起。

实际上某方面我觉得很羞愧,因为在此刻照顾着小婕看起来疲惫至极的她的眼前,我的画作里头基层的情绪,实在是小巫见大巫的自以为凄惨。

我以为我自己好惨好可怜,实际上比我惨上几百倍的人都有,「一山还有一山高」——原来这句话连负面的事物都可以用来比喻。

而她…她似乎早就了然自己生命剧本的情节,对於事物,就是泰然自若,即使在身为旁人的我眼里看着觉得心痛。

「承郁。」

她又叫了我一次,在我猝不及防的那刻抬头,正好瞧见我死盯着她无名指上的婚戒看。

我慌忙的移开视线,伸指轻戳小婕,跟小女孩玩耍佯装平常。

「我是认真的,我喜欢你的作品。」她在平静中说着,协商语气,「开个价,卖不卖我?」

我对小婕笑着玩闹,一边在心里思索。

最後,在我对上那双忧伤而憔悴、但同时又美丽的慑人魂的眼光时,发现她一直在等着我的答案。

「送你。」

我说着,递上我多为自己印刷作为准备的那一本作品集。

「只有当我能够为它们感到骄傲、感到信心的那一天,它们才是真正的作品…」我说着,看见她绽出笑容,那对着我的神情让我感觉胸腔里头激动地颤抖着。

「…只有到那一天,它们才成为值得人花钱、值得人投资的事物。」

「好。」

接过我的作品集,她小心地收进包包里头。

「那麽,我等你...」

她说着递上了纸片,上头潦草的字迹是一组手机号码。

「...到了那一天,让我知道。」

於是,我找到了那个让我选择的理由,我想我知道面试时刻的那个「我想要」的缘由。

…我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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