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备审资料,印了快一万元。
我从那家输出店走出来的时候还在想着,为什麽读同一个班级,都是报考艺术相关的人,差距可以大到这麽令人灰心?
「你印了几本?」我站在那不大平坦的水泥地上,借来她精美的作品集,一边翻着一边问。
「九本。」林宇侬没有看着我,回答时思绪大概是胡乱漂移的。
印了九本,这麽优秀的人要感谢的人居然这麽多。
高一班导、高三班导、学校辅导室送一本作为参考、画室也提供一本、父母亲虽然一向不支持,但一样一本、报考的三所学校各一本,最後林宇侬只幽幽地说,有个人一直支持她,也是那人鼓励她来读艺术的,那人非有一本不可。
她那本作品集,比学校课本两本叠起来还厚,用250磅的雪铜纸印刷,整体质感真是好到一个令人发指的地步。
我还在担心、又一方面暗自庆幸,虽然我们报考的校系有重叠,不过还好我们的第一志愿并不一致,凭林宇侬这麽优秀,即使在我前头占了个名额,大概也会放弃去追求更高的理想吧。
她的备审资料一本要价九百三十元,除了自传与读书计划,光作品部分就分了五类多,平面到立体、静止到动态,即使只有照片也看得出她丰富精彩的人生到底涉猎了多少事物。
看了会使人心虚、无地自容的东西。
只是林宇侬自己并不满意,这让我更加灰心,觉得我那只有她一半厚的作品集,好比卫生纸一样轻薄。
「好想毕业。」
她的视线悠远的投向远方,抛下一句话便揣着那装满作品集的袋子迈步离去。
真是的,果然是高材生,不把甄选入学放在眼里的。我跟林宇侬的交集从来就只因为想要报考的学群相关,印完作品集後,那联结又断了一层,林宇侬这下子离去的果断,我们俩离夥伴的关系更退了一步,离成为彼此对手的路途近了些。
这一刻的沮丧真是难以言明。
我把那带了无助、同时也富有羡慕的神情从林宇侬远方渐渐变小的身影上收回,低着头走回家。
「给我三朵。」
经过那坐在小凳子上近乎蹲踞姿态老婆婆的摊子,我停下脚步买了三朵玉兰花。
就玉兰花而言,这老婆婆是卖贵了的。不过买这种味道太过浓烈、本身不句景观价值的花朵,应该本来就是买同情、买好心吧。
我不确定婆婆是因为坐着、还是因为岁月的重量而佝偻地彷佛缩瑟。在我把百元钞票塞进那皱而脆弱的手里,也同时把那惋惜的心情推离掌心。
这三朵花几乎等於我的两餐啊!
「谢谢!」我说着,看着对方安静地点头,暗自忖度或许是年纪大的人们对事物就是这麽淡然到了无神情,又或许婆婆在这角落等人买花等到快睡着了也说不定。
买玉兰花这愚蠢的行动就是,一种临时抱佛脚做善事的行为。
只能说我绝望到觉得应该可以借由业障因果之类的细节影响运势也说不定。由此可看出一个人的心理素质与脑波强弱,并且平日还不大做好事。
我真的感到绝望,所以无所不用其极。
在我接过找零的十元,准备离去的时刻,眼前「唰」地出现一张千元的大钞。
「不好意思,可以全部给我吗?」
那中低的女声说着,声音带给人的感觉是很优雅的。
妈的。
我知道我的心态幼稚到不行,不过在备审资料刚被林宇侬狠狠地打败後,这一个把整篮花包下来的人正好在行善这个项目上把我击溃。
总觉得今天接二连三的失败…….
「妈妈,我不喜欢黄黄的花。」
那咬字很含糊很高频的语调,听起来是个二至三岁的孩童的语音。我在脑中构图了画面,才知道自己输得合理,花大钱买花的人,毕竟是个家长嘛。
只是在我转过头,看到的并不是我想像中的那种「妈妈」。
这女子相当的高挑,女性只要超过一百六十五公分就算修长,对方至少有一百七十五公分这麽高。
身材比例肯定相当好,光是那双包裹在深色牛仔裤的腿就太令人目不转睛。果然要身高够高,留起长发才好看,直而黑长的发就披散在肩上,旁分的发流几乎挡住一边的眼,颇有种庸懒的妩媚。
或许三十出头、或许更多,只是当下我感觉这是个年轻的母亲。
微冬的日子,她那及腿部的大衣不知怎的好像无法称职的为她抵御寒冷,在獃愣的注视下我恍然大悟,这大衣底下是一个隆起的腹部。
怀孕还要另外边带孩子?
「这也太忙了点。」
本来该是个念头、或它本该是无声的低语,只是那一刻低靡的情绪让我顾虑得太少,句子就这麽鲁莽的冲出口,在我制止自己以前,就看到那女人微妙的表情变化,知道她一定听见我讲话。
妈的。
我迟滞的思绪在过了约莫五秒钟,才读取到道歉的选项。只是抬起头,我却对上一双忧伤的微笑眼睛,好像那眼窝下方疲惫的阴影,正暗示着眼前美丽女人可能的故事。
好像点中某个要点,她的笑容,带有同意与自嘲。
「妈!妈妈⋯」一旁孩子在高挑的母亲身边看起来好小,在妈妈幽微的沉默里聒噪地喋喋不休。
女人修长的手指拉紧女儿的小手,接过婆婆递上那一整袋的玉兰花,步伐有些怀孕女性的蹒跚,却相对俐落的迈步离去,孩子像颗弹跳的球,活泼地跟在妈妈身边。
我今天不断地在看人离去的背影,我眯起眼,辨识出女人低头看向女儿时,疲倦在那爱意的神情里一扫而空。
心底泛起一股低暗的涟漪,平而淡的扩散,竟使我久久不能自已。
总觉得比起买三朵花的、自以为不幸的我,那个带走整袋小黄花的女人,好像活得要黯淡太多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