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没几日,穆芊柔偶有阵痛,护卫府早几周前已将产婆接入府内,随时待产。
这日,阵痛加剧,显然已要生产,护卫府上下严阵以待。
就连夏侯晶别院剩下的下人也几乎被唤去主院备候。
夏侯玉听闻穆芊柔已疼一上午,想来将要产子,便暂时置下手边工作,回府等候。
他不喜穆芊柔,不代表不期待腹中幼儿,甚至可说是满心期待。
近日回府,看穆芊柔渐渐顶大的腹球,偶能在穆芊柔刻意摆弄下,瞧见微凸淘气,夏侯玉可说是难掩面容喜悦。
此时他坐门外,状似无感,实则心系房内,等着幼儿落地那瞬的嚎啕。
半时辰过去,不住传来穆芊柔的哀嚎哭喊,偶有产婆催生鼓励的低语混杂其中。
一时辰过去,穆芊柔依旧哀叫,尚有推盆蹬床的力气,伴随产婆命人压住手脚的吆喝,让门外众人不知该做何反应。
两时辰过去,已然听不清穆芊柔哭喊,只闻虚弱啜泣,随着产婆一次次鼓励呐喊,门外众人悬着一颗心,担忧忐忑。
已达三个时辰,婴儿却迟迟未能出世,倒是穆芊柔全然没了声响,只剩产婆一人不断吆喝,还有帮手的丫环阵阵啜泣。
夏侯玉一颗心悬着,神色深受打击,担忧孩子连面也见不上一面便天人永隔。
不止他盼着见上,还有夏侯晶也等着这孩子。
随着丫环捧着一盆盆热水进出,澄澈进去,艳红出来,夏侯玉神情木然地走到门边,险些踏入产房,是给另外一位前来帮手的产婆挡下,这才没再入内。
「孩子,你不能如同过客就这麽离开……爹跟叔叔还等着与你玩耍……孩子……」虽然起初满心不愿,但有了这孩子後,心境还是起了变化。
夏侯玉偶尔在梦里会见他与孩子游戏,更有孩子拉着他与夏侯晶一同游湖、赏景。
梦里未来描绘栩栩如生,彷佛早成事实,如果此时孩子注定不幸夭折,那他跌落的深渊绝对能让他彻底崩溃。
房内依然没有动静,倒是夏侯晶别院先有了惊叫。
「大少爷!大少爷!不好了!」
听闻慌乱,夏侯玉脸色霎时惨白,若非凭藉过人意志,只怕他此时已然承受不了压力、昏厥过去。
「怎麽回事?」他内心慌乱着,期许来喊的不是雪上加霜。
「小少爷他……他断气了!」
「你说……什麽!」夏侯玉顿时心境犹如天打雷劈,丫环字句化成利刃,刀刀将他胸口内心刻划得血肉模糊。
他听不见周遭声响,脑内无法思考。
屋漏偏逢连夜雨,幼儿还命悬,胞弟已先离,他彷佛没了求生动力,随时可能跟着死去。
「哇……」房内这时又有了动静,宁静到诡异的产房这时传来嚎啕,活化了夏侯玉身边空气。
一股生气灌满他体内,方才被狠狠揪紧的胸口由一股热流熨烫。
产婆将孩子抱来,她刚在产房忙妥,自然不知外头发生何事,只见夏侯玉神情尚未平复、眼眶红润,还当他头一次当爹的喜悦,让他不顾男儿泪不轻弹的道理,真情流露。
「恭喜大人,是个男娃。」产婆将孩子抱给夏侯玉,怀中强褓还正伤心,抽噎着几滴泪水挂在眼角,彷佛心有灵犀,扭捏的小身躯在接触到夏侯玉温怀时愣了一愣,小脸上两颗水汪眨眨,呵一声抽气乖乖入睡。
「瞧这孩子,知道是爹抱他就安分了,刚才还死活不肯出声,洗个澡都折磨我老婆子。」看娃儿乖巧,产婆这才缓过神,解释产房发生的一切。
原来孩子出生就拍不哭,让她以为穆芊柔生了死胎。
本还惋惜好端端个漂亮娃儿就这麽无缘,结果放水里没多久,外头一阵吆喝,好似惊动了娃儿,竟在水里挣扎了会儿,产婆这才又抓起来猛拍臀瓣,促他哭喊,确认了娃儿非死胎。
谢天谢地。
丫环那声慌张哭喊才把幼儿唤醒,夏侯玉不免想起,胞弟才刚辞世,这孩子就醒了,两人默契般的巧合,彷佛,这孩子刚出生时还没魂魄,等着人来转生,而此时离世的夏侯晶,正巧就投了胎来。
「是你吗?小晶?」看着怀里的幼儿,夏侯玉说不出内心狂澜感受。
他可以这麽希冀吗?
娃儿梦中安稳,抓握的掌心圈住夏侯玉手指,无意识地握了握,鬼使神差地,更加深了夏侯玉的猜测。
他将外巾稳稳包妥小儿,缓步行走,就怕惊扰了孩子美梦。
眼前模糊一片,鼻尖酸涩,但他不曾移开视线、亦不曾停下脚步。
他到夏侯晶别院,只见门扉大开,让所有人在门外等着,不准入内。
他笑,笑容分不出是苦是乐,竟让人看了都觉得发毛,以为一喜一忧的冲击让夏侯玉入了魔。
穆王府遣来的护卫也不敢贸然上前,就怕二小姐的血脉一个失准,他们掉多少脑袋、赔多条命都不够偿债。
夏侯玉走至床边,将孩子放在夏侯晶尚且温暖的身旁,柔声:「是你吗,小晶?是你对吧?」声音顿时哽噎无比,模糊视线的泪水再噙不住,疯狂滑落。
夏侯玉又笑又哭,面容显得狼狈,身形颓然、止不住哭泣的冲动:「小晶,是你对吗?你跟大哥说……这孩子便是你对不对?」声音激动,惹得娃儿拧眉又要嚎哭,可却突兀地睁眼扭动,脖子一转向夏侯晶身边,便又沉沉睡去,彷佛对夏侯晶也极其熟稔。
夏侯玉手握住夏侯晶渐渐冰冷的手,将幼儿放在他怀中,无助悲怆地抽泣,声不可闻:「不管是不是你……你想要抱侄子……大哥给你将侄子抱来了……你能否醒醒,帮大哥抱抱孩子?」当然,夏侯玉明白这不可能。
已然退暖的屍体,怎有再醒过来的可能。
门外几名护卫再听不下去,纵使有恻隐之心,也不代表他们可以同情夏侯玉。
他们还受命必须监视夏侯玉一言一行,更必须顾好二小姐的骨肉,人一但死亡便有屍毒,更何况夏侯晶是病死,难保不会传染幼儿。
一名胆大的率众闯入,强行将幼儿抱离、徒留夏侯玉一人。
若非夏侯玉悲伤过度,根本无力也无心思反抗,他岂会任由这些人将孩子带走。
夏侯玉还有些失神,嘴里喃喃叨念:「……你是不是气大哥不陪你?」他不明白此时内心被掏空的感受究竟所谓何来,他只知道看见夏侯晶貌如安眠,顿时,他胸口突然遭人狠狠一击,某种破碎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你对夏侯晶可曾抱持过非分之想?』夏侯玉想起那晚,殁影曾这麽问过自己。
他虽未给回应,但他清楚,答案是肯定。
他曾为此觉得自己恶心,竟对胞弟有这种邪念而深深自责不已。
当时,他还猜想自己是否也同流连莺燕丛中的人一般,风流成性,压抑使然他对胞弟有非分之想。
现在真正失去夏侯晶,他才猛然察觉自己根本是爱着胞弟,而这份爱,完全不是所谓的兄弟之情。
断袖已然不与人论,现更跨过血缘,逆天道爱上胞弟,这叫夏侯玉莫名的慌乱。
眼神失采,表情麻木,夏侯玉无法解释,自己究竟何时开始,对夏侯晶的感情从手足变成爱意。
甚至在与殁影交媾後,更变成浓浓慾望,多少夜晚难以入睡。
而这些,却被他盲目的漠视、自以为是地曲解。
「呵……」他忍不住嘲笑自己的无知、嘲笑自己的离经叛道。
此时此刻,他还有什麽资格说殁影是个疯子?
原来他对小晶如此在乎、对殁影这般忌妒,其实全是在在表示自己的疯癫超越了一切。
「竟爱上自己的胞弟……呵……我真是畜牲……」若是爹还健在,肯定会这麽责骂自己。
而夏侯晶若还健在,在知道他的心思时,是否也会这麽指责自己?
「小晶……小晶……」夏侯玉不断低喃夏侯晶的名字,泪水不曾停止,彷佛要把此生所有泪水送给夏侯晶。
剩下的话语他不能说、也不敢说出口。
爱这个字眼,在他蓄意选择漠视时,即便夏侯晶再也听不见,他依然没资格说出口。
彷佛整个心,随着夏侯晶,一起冷却、一起死亡。
极度悲伤,夏侯玉整人失神,对於周遭事物全然无感,自然也没发现,一个身影窜入屋内後又迅速离开。
殁影深藏几尺外墙後,摀着嘴,默默掉泪。
虽然他心里有所准备,明知夏侯玉会如此悲切,却没想到亲眼所见这幕,反更痛更难受。
甚至有股冲动想跳下,到夏侯玉面前将一切坦白,求他别再难受、求他谅解。
但,殁影必须吞忍。
事情,还未有个结束,他不能败在此刻。
因此,他当下迅速退开,宁愿躲在墙外啜泣,也不敢再看夏侯玉一眼。
夏侯玉那模样,竟让他产生一种错觉,远比拿刀将他千刀万剐还疼。
四肢发颤,彷佛暖风成了刀划,将他遍体凌迟,再无完好。
夏侯玉……夏侯玉……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