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虽不动声色,但夏侯玉心还混乱,恰好此时有所斩获,线索倏地清晰起来,他与皇甫清未免节外生枝,便将所有心力放在追寻主谋身上,想尽快将此事落定。
两人早出晚归、神神秘秘,夏侯府几乎成了夜宿,府内大小事,全落在夏侯氏身上。
早等着这麽一朝的夏侯氏,私底下动作不少,夏侯玉虽有所察觉,但也无心搭理,没法分出更多心思去专注母亲打什麽暗桩,只道她还贪权掌利,待手边事情处理结束,再来打击母亲也不晚,便不放心上。
可,夏侯玉看轻了夏侯氏对於权利的慾望,因而看轻了夏侯氏的能耐与执着。
她用以各种名目,偷把府内忠心的人材遣离,不肯走的、或有抗拒,竟是动用了穆王府的人脉将之从世上抹消,彷佛此人未曾出现在夏侯府内谋事一般。
以往信赖的那群护卫,也一个一个变成了曾在穆王府谋事的练家子。
丫环、长工,都替成了新面孔。
至此,护卫府可说是穆王府的分家,除了夏侯氏与她贴身的丫鬟外,全都是穆王府派来的人丁。
夏侯氏还喜孜孜地称赞穆芊柔做事麻利,护卫府一些宴请礼仪变成她在一手掌管。
但不知更多危难已在暗处形成。
皇甫清离宫总会借宿护卫府。
近来刺客竟变得多了,更是大胆潜入护卫府刺杀皇甫清或夏侯玉。
每每偷袭不成便果断撤离,来去自如彷佛自家後院,这让皇甫清不敢再居府中,而夏侯玉也察觉事态严重。
捕抓殁影一事虽能快速建立皇甫清威信,但也得有命撑下去。
眼见情况已不是自己能掌握,夏侯玉一清查,赫然发现自己熟悉的护卫全给撤换,府中再无自己可信赖的人手。
他震怒,到夏侯氏别院质问:「母亲,你这是要逼死孩儿?」身为护卫府、维系护卫府名誉何其重要,但太子私访护卫府,下禢隔天便遇刺,这不正是昭告天下他护卫府不再安全?
「玉儿严重,母亲不过是将那些三教九流通通撤换,这一批壮士家丁才是真正能让人安心的人材。」夏侯氏正一脸舒适,任丫环泡着脚按摩,享受身为家主的荣耀。
「这些人哪来的?原本那些人又上哪了?」他明白夏侯氏不可能有本事短时间撤换所有人,府外他亦有留手,自然有不少眼目,但除了那些可用银两打发的人外,那些几代侍奉夏侯家的老丁,竟是一个不留的消失无踪。
若只是将人赶跑了,他还能原谅夏侯氏。
若是犯了大罪将人扼杀,就算是亲生母亲,他也不会轻易饶恕。
人命啊,岂可儿戏。
「玉儿不必多问,为娘的可花了不少心力替你争取这些壮丁,可用便是。」她还沉浸这几日在府内高高在上的感觉,以前何事都得经过夏侯玉报备一声的日子,让她这个当娘的没有身为母亲的骄傲,反倒得在下人面前装出一副知足的模样,着实憋屈。
「母亲不必打马虎眼,您说,这些人可都是穆王府来的人手?」隐约可见夏侯玉额边青筋浮现,跳动着蕴蕴怒火。
手掌搔痒,内心有股冲动让他想逆天伦,赏母亲一巴掌,看是否能打醒她的春秋大梦。
枉她还曾受太后疼宠,怎会读不出太后对穆王府的怨念。
夏侯氏微微一愣,随即又绽出笑容,过往苍老神色彷佛回春、年轻几十岁,又有了风韵犹存的身段:「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权利二字真能让您蒙了双眼?」夏侯玉此时语气已不只愤怒,更有许多的惋惜:「母亲,枉您因聪慧而受太后疼宠,但也事过境迁……您怎不明白,在您要我娶穆芊柔後,太后为何不再与您叙旧、不再疼宠?」
夏侯氏本还欣赏指尖圆润光泽,几日缠绕心头的疑惑被眼前势利掩去,让她一度忘了思考。
此时夏侯玉提出,她才隐约发觉不对劲。
望向夏侯玉的眼里有茫然、有纠结,一闪一闪的不断角力拉扯。
权利要她拒绝听信夏侯玉的只字片语,而本身还有的聪慧却又不断呐喊种种不妥,双唇动了动:「那又如何?现在护卫府由我掌权,你再有异议,也於事无补。」夏侯氏最後,依旧选择了权利二字。
以往她身为太后义女,在外人眼中她高高在上,实际上她依旧不是皇亲国戚、天生拥有皇族血脉。
在宫里,她像个寄生在太后身上的蛆虫,老人家快乐,她便如释重负、老人家不快乐,她便战战兢兢,深恐随时失宠。
在太后血脉面前,她不敢大声小声、更不敢颐指气使。
宫内,她无权无势、宫外,更是如履薄冰,凡事行为都脱离不了太后义女四个字;别人看待她的眼光高了,让她更向往掌权的那日。
可她偏偏被太后指婚给夏侯元,那个她不爱的木讷男人。
木讷也就罢了,但夏侯元个性与世无争、只求稳定家业、维护家望,不求更多。
这让她更为怒火。
好不容易生了夏侯玉这麽个有底气的儿子,却也跟他父亲一个性子,只求护卫府安好现状、不求更多。
她怎能甘愿?如何甘愿?
「母亲,您真是执迷不悟。」夏侯玉面色凝重,面对夏侯氏那盲目的执着,只能深深叹气:「只道您别引火自焚。」他走,不再与母亲言论对错。
夏侯玉不敢把话说明,有些事,不可说、不可论,因为只会替听者引来杀机。
他恨母亲贪婪带来的麻烦与危险,但毕竟是自己母亲,他也不好将之逼至绝路,而她连日所造的孽,总有一天会自食恶果。
就算时候未到,待他处理完刺杀一事,也会有律法将她判刑;思及此,夏侯玉便不再多言。
现在他该注意的便是穆王爷。
一切种种、诸多线索,直指穆王爷就是指使主谋。
就只差一条主要线索来指证穆王爷的种种恶行。
虽然明白,但穆王爷为人极其狡诈,更有三皇子背地援助,他也不敢明目张胆与人冲突。
况且,难保逼急,穆芊柔肚里可是还有他夏侯家的血脉……
室外雨还奏歌,滴滴答答打进池水,震荡起一片片涟漪。
彷佛无形的网,撒开了陷阱,将所有人圈限其中。
步出夏侯氏别院,夏侯玉转而前往夏侯晶住处。
护卫府此时已不再安全,就算夏侯晶早不构成威胁,但也不能保证丧心病狂的夏侯氏,不会趁此机会,在他不注意时,让夏侯晶也从世上消失。
其实夏侯玉未察觉,夏侯氏早已出手,只是夏侯晶早有防备,几次都未能让她如意,夏侯氏还当夏侯晶备受天宠,运气极佳,才会迟迟无法得手,她又怎知自己的一举一动全被梁上漆黑处的影子看尽。
其实,夏侯氏见夏侯玉也时日无多,几次失手後,便懒得再出手,已然从後事规划盘算。
「小晶。」此时夏侯晶倦意浓浓,近日他醒时少、睡时多,好似一个沉睡便不会再醒来,每次清醒都让夏侯玉一阵心安,他将床上病体轻摇,抱持希望唤唤人,看夏侯晶是否有所回应。
「……大哥?」床上身影弱弱攀起,还伴一阵猛烈咳响,摀口的手绢紧紧拧在掌中,不让人察觉异状。
但,空气中飘散的丝丝血腥,早已叙述事实。
夏侯玉明显嗅闻,於心不忍,但也不敢拖延:「夏侯府不能待了,跟我走。」他无法解释,难保隔墙有耳,因此不敢多言,简短而略;但说出口,猛回神才发现,自己这言论彷佛叫小晶跟他私奔天涯海角。
眼里闪过尴尬,不自主又勾忆那夜与殁影的交缠,捉握小晶的掌好似握了颗烫石,猛然收手,面颊染上可疑暗红,视线飘向他处,不敢再看。
若此时夏侯玉还能坚持望着夏侯晶,便能发现他眼神里的光彩可比殁影,如此熟悉、如此炙热。
但随即便被理智压抑,消失无踪。
「这是……为何?」
「大哥不好说明白……只能说现在护卫府是我母亲掌权。」当然,他在外留有後手之事,虽能与小晶道明,却不是在此时此地可论。
「大哥……是怕……怕大娘於我不利?」
夏侯玉愣了愣,还以为胞弟天真,夏侯晶总是笑得如此单纯、不懂世事,但眼前的胞弟,笑容为何如此了然?
「……大哥万请放心,就算……大娘想对小晶不利……小晶也没几日好活……无惧……」又是一阵猛咳,咳得目眩,夏侯晶索性闭眼,贪婪喘息。
「小晶……」咬咬牙,夏侯玉不敢多言;小晶现在身体状况难以离府,他是清楚,但此时他若不在小晶身旁,难保不会又有憾事发生……父亲走得突然,他心已痛得够多,不想夏侯晶也如同父亲,走时他不在身旁……希冀着,至少在夏侯晶有限的生命中,他能无时无刻存在。
「大哥……大哥有事要办,偶尔……偶尔回来看看我……便已足够……」说着,眼又沉重,夏侯晶没等到夏侯玉回答,又陷入沉沉睡梦。
一丝气息游走,虚弱得不可思议,生命彷佛一个折腾便烟消云散。
夏侯玉抿唇,神色痛苦,眉宇间的懊恼无处宣泄。
他红了眼眶,掌摀唇,大气不敢吭下,就怕又扰了夏侯晶沉稳。
步履轻柔,阖门无声,夏侯玉直到出了门才敢大声喘息。
痛。
胸口说不出的痛。
他近日忙碌至此时,才赫然发现夏侯晶已虚弱成这副模样。
还抱有希望速速完事,好带夏侯晶出门一趟赏景,眼看胞弟已然时日无多,他悔恨、痛苦,自己这几日究竟在忙碌什麽、而忙碌的目的究竟是何,他竟忽然摸不着头绪。
拳,紧握,甚至渗出点点艳红滴落,夏侯玉都不敢松手。
就怕松了手,会因为对自己的愤怒而怒吼。
眼角泪光滢滢,夏侯玉不敢逗留,就怕压抑不住内心无助而惊扰体虚的夏侯晶,只得快步远离、速速出府。
待他一离,梁上黑影才翻下,将一颗碧绿的药丸喂入夏侯晶嘴里。
苍白的神色渐渐红润,再睁眼,夏侯晶又恢复往昔健康的殁影。
「主人,夏侯玉短时间该是不会再回护卫府。」
「嗯?」
「穆王爷今晚定会出手,夏侯玉到时将琐事缠身。」
「嗯……那麽夏侯晶假死的计谋便不会有任何闪失……」夏侯晶几次盘算,确定夏侯玉近日所烦,等时机到,他正焦头烂额,更无心力关心夏侯晶,那时便是良机。
小晶同他一起练龟息,比他晚成,却是比他有更高造诣,若非如此,躲在梁上岂能不被发现?
「接下来这几日就麻烦你。」夏侯晶已然病弱、几日未曾好好进食,消瘦一大圈,与小晶现在模样更近似几分。
接下来,便由小晶替他成为夏侯晶弱躺床禢,而他便以殁影身份在城内奔走,捣扰夏侯玉办案,让他更忙乱、更疲於奔命。
虽说龟息小晶高他几倍,但论身法却是他巧胜许多,再有软骨功,也是他打小所练的一身绝活。
救下小晶,夏侯晶本也想传他软骨功,无奈那时小晶已过了可塑之年,骨骼已硬,无法练成,这才一门心思专攻龟息。
他谋策的计画便是如此。
趁夏侯玉忙碌,让夏侯晶死於病弱。
到时再用一些藉口推托,让夏侯玉无法观容,而夏侯晶也道夏侯玉届时将痛心疾首,不会有心思去分辨,自然就不会被察觉棺内夏侯晶是否就是本人。
小晶龟息大成,已能闭气长达数日,再有猝死丹辅佐,以假乱真。
猝死丹虽称猝死丹,却不能使人猝死,只能让人气脉歇止,犹如死亡。
只是药效不过三个时辰,三个时辰药效退尽後会有遗症,让人全身酸痛、浑身乏力,长达多日。
待小晶假替的夏侯晶下葬,他有大把时间可将他从墓中救出。
届时,夏侯晶正式殒落,他便是永远的殁影、获得永远的自由。
也许心不是,但他能以这样的身份与夏侯玉纠葛,并不後悔。
小晶毫无悔恨,在他心里,只要能帮上夏侯晶一份力,再多的痛苦都可以忍受。
他换上夏侯晶的衣衫,再运转体内龟息大法,气脉顿时微弱,脸色也因此苍白许多,就如风中残烛,随时准备撒手人寰。
夏侯晶换上小晶身上黑衫,化身殁影,跃出窗外追夏侯玉的步伐而去。
夜色深深,人心各异。
每个人都有他说不出的苦、解不开的固执。
没有人察觉,潜藏在暗处的手,已然伸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