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東川街3號 — 29

杨颖茵果然还是很在意黄秀琴没说出来的另一个秘密。

这秘密攸关於她为何没事会跑到这里来,很重要,可是为什麽黄秀琴不想说呢?

晚餐过後,于辰修就早早回房间写功课了,这两天都一直往医院跑,他的课业都快荒废。杨颖茵乖巧的帮忙洗碗,之後就坐在客厅跟于丰一起看电视。

她直到黄秀琴去洗澡,才开始盘算要从于丰这里下手。

「于叔叔。」

「嗯?啊……这电视剧你已经看过了是吧,那再转别台?」

「不是,我不是要说这个。其实……我想知道,那个门牌到底有什麽故事呢?」她小心翼翼的发问,并认真的观察他的表情。

于丰先是一愣,最後表情才缓和下来,「看来,我老婆已经跟你提过算命师的事了?」

「嗯……」

「所以你才会突然对门牌好奇起来?」

「难道……你知道?」

「当然不知道了,那门牌的年代实在太久、太远,家里也没个人传承,真实故事是什麽,没人清楚。」于丰说着,点起一根菸,那表情像是在回忆什麽。

「于叔叔,真的……不能跟我说吗?」杨颖茵一脸认真的问。

「亚艺……」

「既然算命师都能预知了,代表,所有的一切都是必然吧。」

他将吸了两口的菸随意捻熄後,就起身让她跟他到门口。

晚上,『东川街3号』的门牌,随着旁边的路灯,若隐若现,却还是可以看到上头斑驳与生锈脱落。

「的确是一场必然。」

「老公!」头发还湿润的黄秀琴突然冲出来,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不是说好了吗?」

「有时候我们觉得是为孩子好,其实不一定,亚艺想知道,就告诉她吧。」

黄秀琴盯着杨颖音坚定的表情,也终於投降,叹了口气之後就转身进屋。

「听说,这是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了,很有气氛吧,传说都是用这种当开头的。」于丰咧嘴一笑,杨颖茵真的觉得,他们这一家人的笑容真好看,是那样的无伤大雅,充满了一股豁达感。

很久很久以前──于丰的父亲,生活在那个还在日本人统治之下的台湾,他的名字叫作于范,父母都惨死在日本人的手上,原因都是他们不愿意屈服日本人,最後被警察找碴,当着他的面被活活打死。

于范从二十岁就开始一个人守着这唯一的老家,拼了命的工作,拼了命的忍耐住对於日本人的仇恨,想要好好的过完这一生,想要在有生之年能看见台湾重获自由。

那时,这条巷子就叫作东川街,门牌也是从那个时候留下来的。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在某一天的大雨,他跟一个女孩相遇了,那女孩不是特别漂亮,却有一双大眼睛,在那个奔跑在雨街上的瞬间,他跟她的错身而过彷佛就已经预告了一切。

「一起撑吧。」她用着标准的中文说着,让他吓了一跳,毕竟当时被规定人人都得说日文。

他放松了戒心,害羞的跟女孩一起撑伞。

「你也住在东川街上吧?我看过你好几次了。」

「我、我怎麽没看过你?」

「因为,我的身体不好,很少出门。」女孩那张白皙的脸上,出现了一抹苦笑。

「你……生病了吗?」

「是啊,一种不知道还会不会有明天的病。」她忧伤的看着飘雨的天空,说着。

从那天之後,于范只要工作结束就会去隔壁找女孩,他从没看过她其他的家人,也不敢多问,只是单纯的很享受这种初次恋爱的感觉。

他们没有牵手、没有接吻,却天南地北的聊,在那个时光里,他们不需要去理会生活的痛苦,只需要想着,今天可以有多快乐。

「你真是开朗,跟你在一起久了,人都会变的正面起来呢。」

「是吗?」

「呐,你听说了吧,日本投降了,再过不久,台湾的日本鬼子都会被赶回去了!」他想起今天最令人兴奋的事情的说。

「你就……那麽讨厌日本人吗?」

「谁叫他们杀了我父母!」一说起血海深仇,他的脸色就垮下来。

「范,这些日子,很谢谢你。」

「咦……」

「你说的没错,很快,我也会被赶回去了。」

「你在说什麽啊?」

「你真的是个木头呢,跟我相处这麽久,居然都没发现我是日本人?」

于范怔怔的看着女孩,这段日子在脑海编织了许多的未来,却在这一刻瓦解,她是日本人?她是……

他一步步的退後,第一次,他逃走了,飞也的似的逃回了家,却不知道该怎麽办。

从那天之後,于范再也没去找过女孩,他没办法容忍自己竟然对日本人动心,而且,他四处打听才知道,女孩的爸爸是警察,就是那些成天只会找台湾人或是番人麻烦的警察,他的父母也被这种耀武扬威的人给打死的。

他实在没有办法接受这件事。

然而,就在他们要被遣返回日本时,他还是心软的冲去见她最後一面,他无视她父亲的大喊,「等等!」

「范,我还以为,不会再见到你了。」女孩笑了,一种欣慰的笑容。

「品洋,是你的名字吗?」

她摇摇头,「我叫洋子,品洋是我自己取的台湾名字。」

「我就知道……」

他们俩互相对望了好一会,千言万语,彷佛只剩下一个眼神。

「你会永远在东川街吗?」

「当然。」

她痛苦的咳了几下,才又继续说,「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下辈子不是日本人,如果可以,我希望我还能有一天,再回到东川街,跟你,正式的相恋。」说完,她甜甜的笑了。于范永远不会知道,她就是为了想要接近他才努力把中文学好的,他永远不会知道,在她返国不到一个月,病情就恶化,离开了人世。

他没有等她。毕竟他们什麽关系也不是,他在适婚年龄遇到了一个契合的女人就结婚生子,组成了一个美满的家庭。

他以为他早就把洋子的事情给忘了,但每每看到门牌,那短暂的记忆却历历在目。他常常看着门牌就不自觉落泪,他常常坐在门口发呆,想着谁别人永远不清楚。

「我的母亲走的很早,因为生病。母亲离开後,爸待在外头的时间就更长了,他几乎没事都会坐在门口搧风,常问他在想什麽,却只是摇摇头。」于丰说的很感慨,可是有一半却充满了对父亲的思念。

「阿修不到一岁时,爸就病倒了,老人家只要一生病就走的很快,病情根本来不及阻止的恶化,就是那一天,他在弥留之际跟我说了一些话。」

『我……终於要走了。』

『爸,别说这种话。』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不过这样也好,我啊,心头始终放不下一个人。』于范这才娓娓道来年轻时的这一段故事,这中间好几次他喘的快要说不下去,却坚持的把故事说到最後。

『我想,我对她除了思念,剩下的就是满满的愧疚吧……愧疚当初的自己,没能好好面对她,好好的说一声再见……』

『爸……』

『昨天,我作了一个梦,梦见她真的找来了,还好门牌我一直都挂着没换,她还是跟以前一样,充满了正面的能量,没变……』说着,他终於疲累的再也睁不开眼睛。

而于丰也永远忘不了这一天,爸爸倾诉的所有内心,当天深夜,于范就撒手人寰。

杨颖茵听到这里,对於于范的故事很动容可是也百思不得其解,这样听起来,也没有必要隐瞒她啊。

于丰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默默的拆下门牌,他手轻轻一扳,门牌的背面就被拆下一面盖子,里面的空心里有一张卷的小小的、泛黄的纸。

「帮爸处理完後事没多久,我就意外的发现这门牌还有这层机关,我不知道爸有没有发现,可是我很确定的是,上头的字迹不是父亲的,他向来讨厌日文,就算会说会写,日文字也都故意写的奇丑无比。」他将纸摊开来,上面写了几行娟秀的日文。

「我请我朋友翻译过,上面是写:短暂的相遇只为了永恒,一瞬的永恒只为了遗忘。」

「蛤?」

「你听不懂也是正常,但我猜,这应该是当年那个女孩写的。当时我还不能理解其含意,直到算命师的出现,我才大胆的猜测了,也许女孩的执念,真的会让她再回来,我原本预想的会以为是过去的她跑来这里,结果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

「过去的她跑来这里不就是鬼魂了吗?这样更可怕吧。」

「可是,想不到是跟我爸完全没关系的人。」

「那为什麽不想让我知道呢?」

「因为重点在第二句啊,一瞬的永恒只为了遗忘,总觉得,这句话隐隐透露着悲伤……我们担心,什麽都不知道的你,会不会因此而遇到什麽伤心的事呢?」于丰摸摸她的头说,简直就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了。

「叔叔,你人也太好了吧,我都想我爸了。」她突然有点难过。

「所以亚艺,在你离开之前,都要快快乐乐的喔,我想我爸也会这麽希望的。不想跟你说,也只是不想增加你的烦恼而已。」

他们俩并肩进屋,黄秀琴则泡好了热呼呼的菊花茶在等他们。

她觉得很温馨,可是内心也还是有一点点小小的失望──原来只是这样啊,她还以为有什麽天~大的事情瞒着她。

知道了秘密的真相,有一种一点都不神秘的感觉,而且,她也不觉得自己跟洋子会有什麽关系,别说她是她的化身这种,她才不信呢。

但,那两句话却很有意思。

为什麽拥有了永恒却还要遗忘呢?她实在不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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